雨势不小,但足以听清千江落月的声音。
“小子,你撑到现在,活着出来就很好了。”千江落月执着伞,蹲下来看着他,杏眼里写着真诚的鼓励,“那头巨蟒并不好对付的。”
舒羽苦涩一笑,“他的确是不好对付,可是我不过是和化成人形的他闲谈了片刻,随即一直都在躲。若非清灵丹,我可能根本没有命出来。”
千江落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我说你做的好,就是做的好了!不许和我分辨!你出来了,就是过了今次的试炼。”她拾起地上那枚八卦镜——它现在已经缩回原本掌中把玩的大小——又道“或许你觉得自己无能,但我看来,正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会,还能安然无恙退出,已经是奇迹,想来吟风姐姐给了你许多药剂,你却只用了一颗清灵丹,本身就是奇迹了。下次我们再来过,虽然你是个天才,可也不急于一天吃成个胖子嘛。”
“嗯。”舒羽知道她意在安慰自己,当即不再一脸沉郁,站起了身。想起先前踏上镜子时,她脸上挂着的惊讶,便问道,“方才你拉我手,看表情有些惊讶,可是我身体有异?”
千江落月听他问及,面颊微微一红,道,“我触及你皮肤时,看见了些许和你未来有关的景象,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必在意。”
舒羽反而有些好奇,“你见到什么了?莫不是我干了什么淫邪之事?”方才那蛇微微一笑,道女人如何妙哉的样子又浮在脑中,他不禁上下打量着千江落月,怎么看这瘦瘦小小的女童也不像会有所谓丰乳肥臀的身材。舒羽沉思着,嘀咕了一句,“前后都长得差不多,哪里像是女人了?”
千江落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没个正经!”随即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了舒羽,“借你一样好东西,奖励你没有死在试炼里。有了这个,你在五行奇门可以自由移动身形,无需我或者吟风姐姐,也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需要在脑中极力想着你要去的地方,便可以了。日后待你学会了瞬移之术,再还给我吧。”
舒羽不意她送自己如此神奇之物,接了过来,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触手生温的玉石,透着一股温柔的热度,其上刻着太极符号,背面刻着八个字:天地玄黄,乾坤阴阳。他识字不多,细细看了半天,八个字中,只认得天地两字。
千江落月见他神色有两分尴尬,随意道,“天地玄黄,乾坤阴阳,是我傍身之物。你方才踏上的镜子,便是阴阳镜,我手里这柄天地伞你也见到了,其中的玄机以及另两样事物,他日会让你见到的。眼下嘛——”她圆圆的大眼转了一转,眨了两下,透着一股狡黠。“不知道这个时辰,厨房有没有剩下什么吃的,我们去看看吧。我饿了。”千江落月拉着他,瞬间遁去了身形。
柳吟风也曾带他和青音施行瞬移之术,虽千里迢迢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如今更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
原以为落歃血印的地方,已经是五行奇门最干净宽敞的房间了。未料千江落月口中的厨房竟然是一间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华丽厅堂。大大小小百来张桌子,整齐排列着,一条帘布隔开了厨房的烟熏火燎,有香气不时从中传出。
淡淡的米香,随着靠近伙房,更加勾人食欲。
伙房的伙计见是千江落月,赔笑道,“月姑娘,对不住,今儿米没了,只剩下一些清粥在锅里熬着,是给明日一早诸位教众饮食所用。其余也都只有些散碎剩菜了。粮食要明天一早才能送来,现下勉强凑得出一碗面,是我本来准备吃的,您如果想吃……”
千江落月登时气鼓鼓的,“这才什么时辰?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子时呢!包子饺子、粥饭面饼你都没有了吗?”
“月姑娘,”伙计陪着笑意,也是一脸无奈,“您也说了,快到子时了,这……常人早都睡了。我要是知道月姑娘今天会来,必然多准备些的。”
千江落月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冒着火气,手拍在桌子上,“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有什么用?!不还是什么都没备着吗?”看着她对着地面狠狠跺了一脚,恨不得再修理那伙计一番,舒羽暗暗好笑,自己方才因为沉闷,倒也不饿,看她这样来气,倒胃口渐渐好起来了。
想来她真是孩子脾气,对食物也是真的执着。
“小哥,这里附近有没有下山的路?”舒羽料想他们也是要下山去采购食材的,心说应该有下山捷径。
不料那小哥苦笑道,“小兄弟是新来的吧?你有所不知,教中是有田地的。也有人负责耕种,是以基本上我们不用去外界采购。”他怯生生看了千江落月一眼,见她仍在生气,托着腮无心理财自己,遂偷偷附耳舒羽道:“小哥,你有所不知,这月姑娘,胃口好得有些惊人。她修为本高,无需五谷杂粮裹腹,但若是一旦她开口要吃,最起码得四五个师傅同时开了灶,才跟得上胃口,即便有食材,我一个人忙活,起码也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吃上了。她一样是会卸了我……”
千江落月终究还是听见了,叉着腰对着那伙计便发作起来:“你说什么!我是妖怪吗?!”那伙计不意她这样也听得到,登时愣了神。
舒羽有几分同情起那伙计来。拉过千江落月的袖子,“喂,我都不饿了,你也别刁难人家。若真想吃什么,瞬间飞去外面城镇里,大些的地方,总有几家一直开着的面馆。”
一席话说得千江落月颇为向往,甚至忘了要对那伙计发作。
这时候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正是明月空山守着石门的八荒客。他满脸堆笑,靠近千江落月,“月丫头,柳千岁好像说过,你不可以离开五行奇门的总坛。”
方才满面兴奋的千江落月此刻泄了气,低着头对舒羽道:“罢了,我不去了,便让我饿着吧。”那表情楚楚可怜的,也不见她落泪,但只消看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又见她方才一时激动,脸上未褪去兴奋的神色,便觉心生爱怜。
八荒客沉吟片刻,对千江落月道,“月丫头,老朽愿意替你跑一次,你想吃什么,但说无妨,只是我有一条件——明日你把舒羽小子借我一天,我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千江落月迟疑着,点了点头。“一日而已,无妨。那等下我要吃……”她摸摸肚子,好像里面真住了条馋虫一样,“你想吃什么?”
舒羽在旁边看得好气又好笑,“喂,我还什么都没答应。”
八荒客转身对舒羽道:“小子,你忘记了?你弄断我的玄木铁杖,要去找君佛衣啊。若你不在,我如何能证明是你弄断的?”
舒羽闻言,沉默片刻,“老头,我如今,已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八荒客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锥香,“此事我已和柳千岁说过。你今晚睡觉时,点上这香,明日应可暂时恢复神力。”
舒羽接过那块小小的香料,轻声道,“她倒留了这许多后路。”
八荒客也不多言,他只笑笑。转身有几分讨好的看着千江落月,“月丫头,你想吃些什么?”
千江落月想了想,“便按照寻常人的饭量,买上四五人份的吃食,最好是花样多些,每样分量不要太多。有劳八荒爷爷。”
“你倒也不客气,”舒羽刺了她一句,“你也不怕老爷子东西太多不好拿。”这话不过讨了一个白眼。
八荒客笑笑,“无妨,无妨,若是月丫头有兴致,想吃什么,老朽去买,皆不成问题,吩咐一声便是了。”
千江落月也不含糊,眼珠转了转,巧笑倩兮道,“我知道了,如果君佛衣替八荒爷爷造了新的武器,我会替您在其上加持法力。”
舒羽只见八荒客喜出望外,“月丫头此话当真?如有你为我武器附魔,那便如虎添翼了。”
千江落月点点头,诚心诚意道:“自然当真。”
“那老朽这就动身。”八荒客喜形于色,转身便走。
“爷爷,且慢。”千江落月甜甜叫住他,“带上这小子去,他担心你一个人路上不便,体谅他一片孝心,东西叫他拿便是了。”
舒羽心里跟明镜一样,就如同八荒客一目了然——这分明是记恨舒羽方才调笑她要的太多。
八荒客笑笑,“知道了。”当即带着舒羽遁形而去。一路上颠簸了数次,手中提着的事物越来越多。每到一处,舒羽原地站着,八荒客去买了吃食,再带他去下一处。也不知八荒客从何处弄来了一个大的食盒,悉数放了进去。
如是重复十数次,舒羽提着食盒越发沉重,“老头,还没买完吗?你买这么多,她一个小丫头吃不完的,别浪费了。”八荒客点点头,便带着他回了五行奇门。“不够再说吧。”
舒羽在脑子里,给千江落月那瘦瘦小小的身材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看来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吧,他们回来时,那伙房的伙计正煮好了一碗面,将就着配了些剩菜,可怜兮兮坐在离千江落月老远的另一张桌子上,都不敢吃出声音。
千江落月见到食物,笑逐颜开接过食盒,连声谢过八荒客。菜肴点心摆了整整一张八仙桌,热腾腾冒着热气。“你们要不要一起吃?”
光是点心便有三丝春卷、眉毛酥、虾肉烧麦、鲜汁汤包等好几样。配着胡辣汤、几碟炒菜并七八个馒头。舒羽取了一个白馒头,随意配了点火腿银芽,少少吃了点。
入夜了,吃太多不好消化。他虽读书少,这道理还是知道一点的。
千江落月也没有胡吃海塞,不过她嘴里塞满了食物,下巴看着更见圆润,竟还能如常与人沟通。“你们去了夜市吗?外面好不好玩?哎,为什么吟风姐姐不允许我出去?她说是会沾染了世俗的浊气,不利于我继续修行。可是你们看,外面的食物花样多,我真心放不下。啊,这个真好吃,你尝尝。”她把一叠炒菜推过去,“这厨子的手艺真的不错。”
舒羽心道,这样的小丫头,哪里有半点千年修为的样子。
八荒客去后厨取了一只盘子,每样小菜夹了些许,又拿了一个馒头,递给了远处低头吃面的那伙计,“年轻人,月丫头也就是面对吃食,认真了些,你不必怕她。大半夜守着伙房,你是这几年新来的吧。”
那伙计似乎是有些失落,低头对八荒客道,“回您的话,我是两年前入教的,册灵时,月姑娘说我没有修炼的天资,可我并无家人,入教纯粹是柳千岁在街边见我被人欺凌,便带我回来了。册灵之后,我就留在了这里伙房帮忙。”
八荒客颇为感触,“没有天资又如何?老朽亦是修行无天资,但我一心向武,单凭外家功夫,如今好歹也入了天竞榜。年轻人,入了五行奇门,多的是机会,你若用心,自有大成的一日。若以后得空,便来明月空山入口处,我教你一两招。”
那伙计很是感激,连连点头。
舒羽心下感慨,八荒客虽然初见时只觉他一心痴迷武器,可不知他竟有如此毅力,又如此激励后辈。当即对着千江落月调笑道,“好好学学人家,可比你有师父的样子多了。”
千江落月正被他夺了一笼里最后一只蒸饺,恨恨白了他一眼,“你不愿意跟着我学,便罢了!”
舒羽大摇大摆走出去,“你舍不得我这个唯一的徒弟吧,不然也不会送我这么好的礼物。“说完晃晃手里的玉佩,懒散道,“我要回去睡觉了,明早不是要随老头子去见那个铸剑师吗?”
八荒客见他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自是乐不可支,“舒小兄弟,那我明天一早就来找你。”
舒羽握着玉佩,闭目凝神去回想那木屋里的一切景象,桌椅床榻的样子清晰得能在他脑中勾勒出全部线条——他感觉到轻微的一阵晃动,睁开眼睛,已然面对着床榻站立。
柳疏雨似乎不在,大约是有了魂,可以暂且离开这房间了。舒羽转身去桌上点燃了八荒客给的香料。
香气浅浅淡淡,闻着安心,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困极累极,和衣倒在床上,几乎是沾上床的一刹那,便睡下了。
手中的玉佩在烛光下闪过几下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