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鱼米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在外面扎根,必须得带点家乡的土气才行,不然总是感觉水土不服。
乡愁,就是,离开了就会想念。想念人,想念事,带着回忆。离乡的次数越多,被拉扯的次数就越多。
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父亲送柏牧到学校。
为了省去银行卡跨省打钱的五十元手续费,两人揣着东拼本凑来的七千元钱踏上了火车。
经费不允许母亲一起送行,她一直在送客站台上不肯离去,那双关切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在车窗内的儿子。柏牧也一直用余光把母亲锁在视线范围内,只是不敢正视那远远地隔着的目光,他真切地看到母亲好几次背过身去,再转回来是再一次酝酿好的微笑,似乎时刻准备着与儿子的告别。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母亲终于抑制不住早已饱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柏牧也抓紧最后的时刻望着母亲点点头,挥着手,用不耐烦的神情让母亲别哭。母亲领会了柏牧的意思,红着眼眶,笑得灿烂。转回头的一刻,柏牧早已两行热泪扑簌而下。
到站后,是凌晨三点,父亲不敢坐火车站拉客的出租车,等着一小时后来接站的学校大巴。第二天办理完报到手续后,父亲和柏牧在学校餐厅里吃了饭,相约几个老乡的家长结伴返程。因为某个老乡的家长比原计划要晚走半个小时,父亲去而复返,在寝室里和其他舍友和家长聊天,柏牧面朝墙壁假装睡着,父亲走的时候没有去喊他,两人默契地不告而别。留下柏牧昏沉的一觉,起来后一颗心空落落的。
对爱的表达,多早都不算早。多年以后,柏牧仍不能忘怀背对着父亲假装睡着的那天早晨,总觉得那时不应该错过什么。柏牧在任何地方看到头发花白独自行走的老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想象中的母亲像是永远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自己,红着眼眶,笑得灿烂。
从上大学开始到工作这几年,柏牧已经离开家十多年了,伴随着离家的日子越长,人越长大,柏牧都感觉当初离家这么远工作不是明智的选择。越来越对落叶归根那种情怀,感同身受,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并不是在某个地方呆久了就可以忘却故乡,故乡就像是溶在血液里的一种东西。穷家难舍,穷家难舍!
北去的火车轰隆隆地奔驰着,沿途的风景,日升日落地变换着,可以呆呆地看很久,等那熟悉的白杨树列着队招手时,柏牧全部的神经地暖和了起来,这表示,就快要到家了!
火车站到了之后,要再转公交车,看着家乡并不大的变化、已经变换了校名的中学母校、依旧干涸的贯穿家乡的那条大河,陌生而又亲切。故乡,似乎她总要保留着原来的一些存在,以供归乡的游子凭吊,牵扯着他们思乡的念头。
公交车终点站到了,母亲一定会早早等在那里,一如当年儿子离开时的那样,就像终点站是他们相聚和离别的港湾。母亲一定要帮儿子分担些行李,似乎儿子在外面这么久一直是在吃苦受罪,回家了就可以歇歇了。柏牧明白母亲的心思,把一只空空的背包让母亲拿着,拉着母亲的手往前走着。
回家第一顿饭,肯定是母亲最拿手的手擀面,连和面擀面带炒卤子半小时就可以香喷喷热腾腾地出锅了。家乡的饭食就是这么简单实在,有滋有味。接下来,刀削面、饺子、烙饼、铁锅焖面、不烂子、抿尖儿、面皮、莜面栲栳栳、荞麦圪坨、过油肉、羊杂烩各式吃法儿换着花儿地轮番上桌,这么吃下去,只需十天,柏牧就会胖几圈,母亲还一个劲儿地说,胖点好看。
趁着回家的这些天,柏牧陪母亲去检查检查身体。
母亲这个人,一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诸如“女人如果不守家,男人要是不着家,这可是两大桩事!”“老实人就是会受欺负!”“有了孩子女人一辈子就拴住了……”这些都是她认的死理儿。
以前总觉得她就是太不会给自己作主,但随着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人事,越来越觉得她有她的道理:有些时候不是自己能干什么,而是环境决定了你能干些什么,人定胜天这种观念,起码在她这样的能力范围内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人的能力范围内,是很困难的事情,逆来顺受,有时候不失为某些人自救的办法,否则没法活了。
这些死理儿也不完全是坏事儿,一定程度上的认命,让母亲面对再大的挫折都会满腹牢骚的同时寻求自己的乐趣:在城里没农活儿可干,她就找片有黄土的空地,种点玉米、茄子、西红柿、辣椒、南瓜、洋山药,按她的话说,没事儿的时候去那片小地儿里干点活儿,心情舒畅许多,烦心的事都记不起来了;阳台里种点兰花、鸡冠花、月季花、不知名的小花儿,总之便宜但也能热闹得花团锦簇的花儿,但种地行,种花不行,母亲说这就像她这辈子没有女儿的福气命;每次暑假柏牧打电话告诉母亲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总会查一查儿子回家那几天是农历初几,时间凑的对的话,能去陪她看看戏,而实际上儿子回家后,她天天守在家里哪都舍不得去。
回家这些天,柏牧带母亲去检查检查身体。老了,身体更不如前了,连着两年,每年母亲都要住一次院。每次母亲隔段时间没打电话过来,柏牧就担心是不是母亲身体又不好了,问来问去,母亲总说前段时间还是老毛病犯了,现在好了,不用操心。每当这时候,柏牧就特别内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回家工作,但有些事儿,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有感受,穿越回过去只是小说里的童话故事,谁能做得到呢?
其实,柏牧知道母亲的病,多半是累的,心累。小侄女是母亲带着的,哥哥由于长期旷工,去年就被单位开除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具体干什么,也不和母亲说。每次回家,母亲跟柏牧抱怨最多的,就是哥哥的事,嘴上永远挂着不孝儿。
父母离婚的时候,哥哥十六,柏牧十一。哥哥那时候已经在土建队上班了,柏牧还在上初中,母亲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为了贴补家用,还去给人家当过一年的保姆。母子三人过了好多年以苦为甘的日子。
父亲本来就不顾家,离婚了更是哪头儿没人管,法院判给母亲和柏牧的钱,也是有了这月没下月,直到现在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来,还要到法院去告父亲,柏牧每回听到都让母亲省省吧,现在儿子已经工作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骨肉相连,父亲也不是铁石心肠,哥哥度过青春期的乖巧阶段后,就开始不省心和迟来的叛逆,吹了几个女朋友,娶了两任老婆,和后面那个连闺女都生了,可还是离了,父亲和母亲****不少的心。
可经历了那么多,父母坐下来还是不能往前看,总是一言不合,可能他们两人真的是过不到一块儿去吧。再加上人老了,总是会想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让他们往前迈也是难的。父亲也一直没有再婚,可能他本来就不适合婚姻家庭。只是柏牧回家的时候,父亲掌勺,才难得吃顿一家人的饭。
母亲把柏牧的所有事情都想的顺理成章,工作刚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催婚,连父亲啥都不管的个性,也说过柏牧几次:该结婚了。
在父亲那里,柏牧可能是由于生疏,不好意思说什么,可母亲这里,柏牧有次被问烦了,脱口一句:“结婚哪儿那么容易,找个不对的,难道也像你和我哥一样,去离婚吗?!”母亲当时怔住了,柏牧说完的一瞬间,也感觉自己真他妈不是人,母子二人各自收拾着第二天柏牧要走的行礼,半晌无话。之后好几年,母亲没有再提结婚的事儿,柏牧想收回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但已经晚了,他知道这话真的伤到母亲了。
怀着愧疚,不只是任性的那句话,更是不能在身边尽孝的心,又出离家了。柏牧拉着母亲的手,嘱咐留下的钱别舍不得花,吃得好点,要是生病了更不划算,母亲说你说的对都听你的,虽然柏牧知道这只是她的托辞,走了以后,还会照旧省吃俭用。
火车开了,没有像上大学那年情绪激动,但每每都还是离愁满满,母亲会目送火车的离开,似乎车厢里装着满满的寄托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