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午后,骄阳似火,毒辣辣的烘烤着昭仪宫的每一砖一瓦。
伺候凝昭仪午睡过后,侍女寒露找了个借口迎出宫去。
她早知昨夜百合托人捎了口信出去,地点正是白城白家大院,至于她找的人是谁,寒露不知,却深刻清楚这必与凝昭仪有关。
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小心翼翼游走于边际,方能一朝荣宠,不然也便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裴昭媛身边的两个侍女,自恃容色出众,想着一朝凤临天下,却还连晋帝的面也不曾见上,便被裴昭媛动用酷刑,最后实难忍耐吞金自尽了。
所以,当今裴昭媛与晋后的很辣,她是清楚的。
也唯有白妃和凝昭仪,她们是否真心善待宫人这并不重要,维持贤良之名,才是她们永不能动念杀机的关键。
正当她要去前门窃取百合同来赴约的人说了什么,却瞧见冗巷尽处,一个身子绰约的男子走了进来,她大惊,四下寻找躲避藏身之处,却还未来的及,那男子已经翩然而至。
既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在他面前屈膝行了一礼,那男子却如同不曾瞧见一般,昂首阔步,寒露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放下心,正欲疾步离开,身后却传来了他的声音。
”姑娘,留步!“
寒露一愣,转身。
”公子有何吩咐?“
这男子正是白鐘,他走过去,俯视着将头垂得很低的寒露。
”你是在瑾澜宫当差的么?“
不想唯独那一日春花秋月大赏,才见过一面,白鐘竟已记下了她。
”公子好记性,奴婢正是。“
”如今白妃已逝,你被分去了哪里?“
”回公子的话,昭仪宫凝昭仪处。“
凝烟。
白鐘点点头,却蓦然发觉了什么,自她袖中微微垂落下来的一枚红穗伸去,寒露一惊,退步欲躲,却反被白鐘将东西夺了去。
原来是一支短箫。
”抬起头来。“
寒露藏在袖口中的拳头暗暗舒展了开,里面一支暗镖寒光凛凛,她佯装镇定,抬起头,正对上白鐘那一双光亮的眸子。
虽然白鐘丧失心爱之人,又因过去随父征战,久经沙场,但是那风沙旱雨并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依旧是从前那个风华俊秀,明眸挺拔的男子。
白鐘看着面前这个身材娇小却姿量仙仙的女子,面容之上无丝毫修饰,却自然清丽,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秀绝,不似其他宫人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抹幽兰吐蕊般的芳华气质,虽然并不觉得惊艳,却能使人过目不忘。
凝烟也是如此。
白鐘微微一笑,”我们是否似乎在哪里见过?“
寒露心内一紧,”一年前春花秋月大赏,奴婢同将军仅有一面之缘。“
白鐘仍是盯着她的眸子,不错过她眼中任何一丝情绪转变,可那清凉动人眸子中,只是平静无波澜,并未见丝毫动荡,正是因为她出乎意料的平静淡然,才让白鐘更加怀疑困惑。寻常宫人,若是面对着主子,不发抖亦是胆子大的了,可这女子竟能岿然不动,且一双如水的美眸似曾相识,他蹙眉,却想不起来。
”你是宫人?“
寒露心头又是一紧,”公子健忘,奴婢是昭仪宫凝昭仪身边的贴身侍女。“
”我自然听你说了,只是我却不信。“
白鐘目光一寒,语气中沉冷骇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若不如实禀告,本公子必回了晋帝,将你发落去慎司宫!“
寒露本是怕的,白鐘虽然温文尔雅,身上却自有一抹令人胆寒的气质,可他如此,反而让寒露更加坦然了些。
”奴婢已说过,不过这宫中下贱的粗使婢女罢了,何须公子置词?“
”你并不似寻常宫人,本公子目光锐利,绝不会出错。“
寒露昂首,目光凛然不惧。
“奴婢自小出生于书香门第,略通琴棋书画,稍懂诗词歌赋,故而有些书卷气质,才略有不同罢了。”
“你没有说实话。”
白鐘笑着,目光中却愈发阴寒,将那支红穗短笛递给她。
“公子怀疑什么呢,奴婢的身份么?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人和事有道义可讲?正如公子您,祖上世代忠贞,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可是您却连爵位也没有,白白糟蹋了满门忠烈!不过是因为白妃娘娘一事罢了,奴婢再可疑,不过也是为了自己!公子同奴婢一样是自私之人,不必一副凛然做派。”
白鐘一愣,双手不禁垂了下来。
“你到是了解得很清楚。”
他说罢往四下看了看,“你似是有什么大计于胸的宫人?”
寒露低头不语,胸前剧烈的起伏着,似是不甘。
“也难怪,如你一般清丽之姿,淘杂扫尘,实在可惜了。”
白鐘点头,掸了掸方才进门被树枝挂上的残叶,“看在你从前是侍奉白妃的,我只当不曾见过你,亦不曾听过你说什么。”
寒露冷冷一笑,“公子是看在奴婢知晓您与白妃之间的私情,故而网开一面吧?”
白鐘一惊,紧抿薄唇。
“你好自为之。宫中险恶,你并不知深究。只看白妃也便清楚了。”
白鐘说罢转身便走,一抹沧桑背影决绝而孤寂。
寒露轻轻笑着,将那支短笛紧紧握在手中。
你总有一日会感激我,在一切真相大白之际。
白鐘与凝烟坐在殿内,他面色平静,她淡然静谧。
”昭仪娘娘不忙着侍奉圣驾,怎么叫我来陪娘娘品茶吟诗么?“
凝烟笑着,轻轻嗅了嗅杯中的茶香。
”白公子健忘,这茶,还是白妃生前赏给我的。公子品不出来了么?“
白鐘眉目一黯,轻轻捧起茶盏,”白妃……“
凝烟细目望他,白鐘仍是悲伤难抑,她不觉紧紧握住了拳。
”你可知,爱茶如命的白妃,为何会赏给我么?“
白鐘转眸,摇头。
”只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旦这秘密被我失口讲了出去,只怕她 白瑾澜,端瑰格格,还有背后那个男子,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白鐘身子蓦然一动,杯中茶倾溅而出,凝烟目不斜视,却心如刀绞。
果然,端瑰是你的女儿。
白瑾澜已死。
我本想让端瑰也尝尽世间疾苦方能甘心。
只是,白鐘。
若是你的,我如何狠得下心。
“白公子现下可否觉得这茶香四溢暖人肺腑?”
白鐘眸子沉下,不发一言。
“昔年,我救过你。”
白鐘终于沉默许久后说了这句话,凝烟放下茶盏,闭上眼。
“我从未忘记过。”
可是你又可知,我昔年为了可以嫁于你,又在白城的大街小巷枉走了多少冤路?我只为能让你记住我,如同记住白瑾澜那般。
现在你为了保住端瑰,或者,你只是为了保住白瑾澜死后声名,旧事重提,我若将你不知的一一提及,你可会心软?我爱慕宫中富贵,白瑾澜定是如此告知你。
为了彻底绝了,这世间阴差阳错,许是终有一日将我推向你,你若恶极了我,她便安心了。
白鐘,你摇摆不定之心,害我真苦。
”凝烟。我不曾忘记,你入宫那一日。“
白鐘凝眸望着她,目光幽深,唇角微扬。
”你不肯上轿,偎在一棵千年榕树后,回眸凝视着我,我站在白府门前,也曾想要上去拉住你,我已失去瑾澜,再不愿失去你,可是若只有我一人,白家大院若是再无其余子孙,我便敢放弃所有带你,远走高飞。只是,白家尚有老幼一百三十余人,我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便弃置我的族人于不顾?“
凝烟眸子渐渐模糊,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白鐘,那天我也记得,你藏身于树后,一把白色纸伞逆回了五月的阳光。
我哭着,回眸向你伸出手,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想i过来拉起我,飞身一跃,天涯海角,我随你走,再无回首。
你却狠心撇下,我想问你,若是那一日,入宫尚有一丝转圜余地的,不是我凝烟,而是她白瑾澜。
你可会就那样看着,无动于衷?
”凝烟,瑾澜已逝,少年,唯有我们三人,我虽年长于你们,却也一路走过这风风雨雨, 瑾澜唯有端瑰一女,她亦是你的女儿。“
凝烟闭目苦笑,唇角一丝冷冷之气,侵袭了这初秋之际最后的一日温情。
”白鐘,白府,在白瑾澜一死,可还如往日那般风光么?”
白鐘望着她,目光中似有万般无奈之色,却也只是无言。
“白府,虽然失去了嫡亲的女儿,却有你,仍旧盛宠的昭仪,你也是自白府进宫的,自然与从前风光无二。”
凝烟唇角一抹讽刺之笑,她良久才回神,却落寞至极。
白鐘蹙眉叹气,他看着凝烟,似是失控了一般,许久才起身,藏匿于门口的寒露自唇边扯起一丝浅笑,转身离开了。
原来,我至死,也摆脱不了白瑾澜。
凝烟伏在桌案之上,微微升起蓝烟的檀香炉,明光投射进来的窗纸,门外高悬的昭仪宫三字,金光烁烁,华光四溢。
白府。
天下谁会知,我不是白府贱婢。
我是白长清员外,与烟花名妓的女儿。
我是白瑾澜,血亲浓祗的姊妹。
我为她延续白府残生,她却不肯将我毕生所爱让给我。
凝烟。
你这个自始至终,最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