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逸
北漠，一向被中土的人以不毛之地作为形容，走进北漠，不熟悉的人走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找到一根草。正是这样贫瘠荒凉之地，隔绝了大夏王朝和鞑靼人，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
游牧的鞑靼人部落在这片荒漠里却有着点状的绿洲，这些绿洲相互分散，却又相距不远，彼此之间相互呼应，相互之间的连接成为鞑靼人重要的战略补给线，上千匹骆驼，羊，牛，马，被鞑靼人驱赶着行走在这些补给点之间，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成为鞑靼人对这场战争最大的凭仗。
而反观夏朝的军队，就不容乐观了。因为元帅的命令，夏朝军队全线向沙漠推进，试图依靠人数和装备上的优势迅速解决战斗。前期还很顺利，鞑靼人几乎被迫退到了距离首都仅有三十公里处的山口。但是，这个时候夏朝军队的补给线也已经被切断了，本已经颓丧地军心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军营里谣言四起。再继续向前推进的尝试失败之后，夏朝的士兵开始拔寨退兵，大部队剩下了两万多人，拖着疲惫的身躯退到了距离边境只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再经过几天的行军就能回到边疆大营，那时候补给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才能计划卷土重来。
为了能够阻挡鞑靼人骁勇善战的骑兵部队，杨远连元帅任命偏将上官云逸率镶蓝旗两个营，加上一个额外的骑兵营，共计四千余人，远远地落后在大部队后方，负责阻击鞑靼人追击的兵马。
天地接线处，朦朦胧胧虚幻之下仿佛融成了一体。重重叠叠的沙丘一层盖过一层，绵延起伏。这里用不着过多的描述，单调些就好，因为能看见的就是单调的沙，还是沙。
云逸孤身一人骑马站在一个稍微高些的沙丘上，望着远处浓稠的黑云和狂暴的沙龙卷，虽然距离甚远，但那种极端气候的威力也是让人心惊肉跳。
他计算着，宏观战略上取胜似乎已经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最主要的还是要战术性成功地撤离掉身后这些跟随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几天的消耗下来，除去被鞑靼人拦腰截断生死不明的一千多名骑兵，他手下也就只剩下一千多残兵败将了。最近的一次接触战发生在今早凌晨，他们被敌军小股先锋部队追上，虽然击退了敌方，却并未完成全歼敌人的目的。这意味着，很快敌人主力部队将会赶赴这里。
云逸勒马往回走，就算不会被敌人围歼，而自己部队的粮草也是肯定支撑不了走出沙漠的。他已经下令缩减每个人的口粮，但几天下来，每个人都奄奄一息，行军速度更慢了。
天空中，一点青色的光点飞扑直下，伴随着距离缩短，光点的体型也在不断变大，竟是一只苍鹰。“青儿！”云逸呼唤了一声，苍鹰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喙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杨元帅的书信到了。”刚到临时搭建的营寨，左邵华就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手里攥着一封还没看过的信笺。云逸翻身下马，青儿很配合地飞身而起，对这个军营里的人，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云逸一手夺过信笺，问道：“有人看过吗？”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大步走向主帅营帐了。
“没有，您没有回来，我们都不敢看。”这个营地虽然是临时的，很多地方堪称简陋，但唯独最前方的防御工事一点也没有马虎，战壕里时刻都留着一个队的火枪手，还未受伤的都几乎集中在外围，做好了抵御袭击的准备。但走进去却又另是一番光景了，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根本来不及照料，空气里全是腐烂的味道和痛苦的呻吟声。
云逸撕开信封，寥寥看了几眼，“召集每个百夫长以上职务的军官到我的帐篷来，战事需要变化了。杨元帅同意从后方支援我们，在这个地方彻底击溃敌军主力。”
“那太好了，我马上去通知大伙儿！”左邵华兴奋地快要流出眼泪了。谁都能明白眼前的状况是必死无疑，除非能够背水一战不仅解决追兵问题，最好能够抢到对方的补给。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却是唯一的生还之路。
等到左邵华离开之后，云逸微笑的脸慢慢阴沉下来，转为前所未有的凝重。信笺上的内容是：“尔部为我军主力部队撤退赢得宝贵时间，甚应嘉奖。现记偏将军上官云逸特等功，班师回朝后待圣上裁夺，决定奖赏。此致。平北大将军杨远连。”
云逸淡淡地将信纸丢进身边的火盆里，任它烧成了灰。
“将军，吃碗元宵吧。”不知何时，一个缺了腿的老兵已经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捧着一个满是缺口的褐色瓷碗，碗里几乎就是一碗清水，只是碗底沉着几个圆乎乎的，黏乎乎的白色物体。云逸很难想象这样的东西能被称之为元宵，至少在他那将军时代的家里是不会端上来这种元宵的。
他愣了一下，“今天十五了吗？”出征半年多了，从一开始的仲夏时节，到现在新一年的十五，似乎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了。
“对啊，”老兵笑的时候会露出自己那一口乳黄色的牙，门牙还缺了一瓣，“将士们都知道将军您是真心对我们好，这碗元宵是一个小兵私自带来的一袋面粉做成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要盛给您一碗，全当我们的心意。”
“谢谢你们了，”云逸结果老兵手里的瓷碗，“也请您转告将士们，再坚持一下，我上官云逸一定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家乡。”他笑着，内心却一阵痛苦。真是赤裸裸的谎言啊，自己真有能力把他们平安地带回去吗？记得曾经也在那些躺在沙子里的尸体说过同样的话吧？
云逸抬头看向南方，那是京都的方向。他要守护的并非这个国家，只是京都里一个人罢了。所以为了这个目的，欺骗这些人也无可厚非吧？就连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将领，也是这样欺骗着手下的将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送死吧？
“呜呜——”
警戒的号角声响起，在场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那些埋首在战壕里的士兵额角更是渗出了冷汗。
最前方还在挖掘陷阱的将士，被突如其来的剑雨袭击，茫茫的沙漠中根本无处躲避，只能任凭冰冷的箭镞落在自己身上，贯穿自己的皮肤，然后在沙漠上翻滚着呻吟。
鞑靼人的骑兵部队已经到了，他们骑着最耐旱的骆驼，挥舞着马刀，卷着身后被骆驼蹄子扬起的沙尘，掠过那些已经动弹不得的可怜士兵，干净利落的一刀结束了他们在尘世的痛苦。
上官云逸身边，各个部队的百夫长以上将领都脸色惨白，鞑靼人来得太快了，快得出乎他们的意料，甚至于连工事也没能完全完成。
“不要惊慌！”云逸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几个字，好让最大范围内的人听见，“我们的后援马上也要到了，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认输？各位将领，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是属于我们的！”云逸翻身上马，一旁的马童将他那柄传承近千年的霸王龙吟枪递给了他。
他举起银枪，在空中挥舞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纵马深入了最前方，身后十几人的亲卫队紧随其后。看到将军如此地有自信，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各自骑上马，回到自己的部队上去吗，承担自己应担当的义务。
敌人的骑兵飞快地突破，最外围的工事因为尚未完成，丝毫不能阻挡敌人的骑兵。在距离夏朝军营只有几百丈距离的地方却突然从沙中伸出削减的木桩，鞑靼人的骆驼动作并没有战马那么迅速，所以也并没有平时那么有效地撂翻对方的坐骑，但却实实在在地阻挡了对方的推进。
紧接着，战壕里躲起来的火枪手一齐冒了出来，浓烈的火药味扩散开来，在他们之后弓箭队也开始搭弓射箭。很快的，鞑靼人的先头部队就有一大片人和骆驼倒在了血泊之中。
接着，由上官云逸本人单枪匹马从正面突破，两翼各有一只步兵部队发起冲锋。虽然总人数还不足一千人，但胜在此刻对方士气正低落，面对这突然凶悍的进攻，显得有些措不及防。
云逸一人冲入敌阵，银枪第一时间找上了对方带队的人，将他挑落马下。一人一马，左突右突之中，竟无人奈何得了他，很快地上又多了几十具尸体。
此时，左右两翼也已经贯穿了敌人的本队，相互接应。对方后方大批人马开始出现溃散的征兆。
但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鞑靼人真正的主力部队这个时候也到了，浩浩荡荡的阵容人数上起码是一万多人。
原本初现优势的战局因为对方主力部队的到达彻底地改变了。
已经不可能撤退了，身后留守本阵的士兵也丢掉了弓箭和火枪，提着冷兵器冲上人堆中。
杀戮，死亡，这就是战争！
云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了，两眼也是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骇人的杀气散发开来，敌人虽然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却始终在原地踌躇，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你们都让开，这个人留给我！”对方之中走出来一个女人！她脸上带着牛骨的面具，让人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看见她左脸颊有道又长又宽的伤疤。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她轻轻一摇，剑刃就像一阵阵波浪一样翻滚。
云逸对这个女人早有耳闻，因为打败他们的正是这个女人，鞑靼族部落首领的女儿，封号蛮王。
他将霸王龙吟枪架在肩膀上，倘若不好生应对的话，自己真会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从这个女人手里，他感受到的，是他见过的人之中少有的危险感觉。
蛮王动了，她没有穿云逸那样笨重的铠甲，动起来的步伐轻盈如燕，而那把软剑就像消失了一样湮灭在空气中。不过让她惊讶的是，上官云逸比她想象的要强很多，明明身上穿着那么重的铠甲，之前还消耗了那么多体力，他竟然还是跟上了她的动作，准确地预判出软剑的位置，用长枪抵挡下来。虽然软剑可以缠绕上的长枪，屈伸剑刃击中他，却大部分落在了他厚重的铠甲上，根本不能造成什么伤势。一时之下，竟难分胜负。
而在上官云逸的感觉之中，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速度，甚至技巧上都是占有优势的，但最烦人的是对方那诡异的剑法，如果说兵行诡道，那么这个女人的剑用一个诡字来形容确实是万分贴切的。
天空中，阴云逐渐增厚，肆掠的狂风也在不断增强，地面的沙越来越多地被风吹上空气中。
蛮王阴笑着说：“上官将军，沙尘暴要来了。而风向正是你们的正面，而我们则是顺风，还不投降吗？”
云逸并不回答，若有所思地看向天边，喃喃道：“终于要来了吗？”
“什么终于要来了？你给我说清楚！”蛮王感觉到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加紧了手中猛烈的攻势。却没想到上官云逸几枪便化解，枪尖还顶上了她的喉咙，“你的剑法确实诡异，但你若觉得凭你那诡异的剑法就像胜过我未免太天真了。”
“切！”蛮王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你最好别乱动，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云逸趁势将枪尖抵上她脖子上的皮肤，枪尖处微微地渗出血来。
沙尘暴真地来了，漫天的黄沙席卷而来，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尤其是正对着风向的夏朝军队。但是伴随而来的还有上官云逸几天前被截断了一千多骑兵部队。他们一直通过青儿与上官云逸保持着联系，这场沙尘暴也是在上官云逸的预料之中的。虽然这样的沙尘暴对本队不利，但对于处于更后方的骑兵部队执行偷袭后方的任务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很快，鞑靼人庞大的本队就被上官的骑兵切割成了两半，逐渐开始后撤。因为风沙之中谁也看不清来了对少敌人，也不能冒着被包围的风险继续作战。
“看来是你输了。”云逸冷冷地说。蛮王上半身猛地向后一倒，银枪的枪尖以一张树叶厚度的距离从她的下颌处滑过。云逸举枪追击，小臂却突然一阵火热，看时才发现，蛮王用脚尖将地上的软剑踢起来，正好穿透了云逸的小臂。他手臂突然使不上力，只能任凭蛮王溜走了。
“上官云逸，你给我记着！这笔账我会找你还的！”风沙弥漫的空中留下这句话后，蛮王就这样消失了。
收兵之后，整顿战况才真是让上官云逸吃了一惊。原本一千多人的部队，现在只有两三百人略微负有轻伤，尚能形成战斗力，还有五六百人重伤，阵亡了七百多人。后续赶来的骑兵部队稍微好点，但也只剩下五六百人还能继续作战。
另外就是，他们在这种时候却俘虏了八百多个鞑靼人。
“把所有俘虏杀掉！”上官云逸这么对左邵华命令道。
“可是将军，我朝一向都是不杀俘虏的！”
“这是命令！到底谁才是将军，你想违抗军令吗？”上官云逸对着左邵华大吼。咆哮的声音让左邵华这样的老将都感到胆颤。这个年轻的将军一向给他的印象是十分容易亲近的，也是非常体恤部下的，这也是他能赢得这么多人爱戴的原因。他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轻将军会下达杀害敌军俘虏这种遗臭万年的命令。
看到左邵华的犹豫不决，云逸才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杀掉他们，那你就用你自己的口粮来养活他们，进军的时候你来背着这群人走！”
“是。”他不情愿地答应了，其实这种情况确实没有杀掉这群俘虏更有效地办法了。
“等等！”在左邵华走出几步的时候，却又被云逸叫住，他停下来，听到云逸这么命令道：“传令下去，所有还能动的士兵立刻整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鞑靼人自从被背后趁着沙尘暴袭击的夏国军队切割成两半之后，就没能彼此会和。只是听到撤退的号角声就四散而逃。其中一支往东北方向撤退，因为没办法和统领大人取得联系，也没有个部落首领之类的，就只好由他们之中最骁勇者暂代统帅职务，但底下很多人不服，撤退之中部队逐渐在路上汇合，挑战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倒是无疑例外的全部接受并且将每个挑战者打成重伤方才收手。
他们要撤往前面的一片小绿洲，那里有他们一个小的补给点，虽然不足以他们行军，但撑到与主力部队取得联系还是足够了。
他们快要接近时，沙漠中已经有些干黄的针草分布了，再下一个斜坡，就到了这片绿洲。
在周围放牧的老人小孩打量着这群刚刚从战场下下来的鞑靼族勇士，彼此交换信息确定他们是吃了败仗之后，一齐发出了“嘘……”的声音。而这些败者也羞愧地低下了头，如果换作是夏朝的军队，遭遇这种情况恐怕这些人都不会好过了。
孤寂的天空中一只彪悍的苍鹰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两个鞑靼族的小伙子彼此对视一眼，取下背上的弯弓，瞅着苍鹰飞低一点了，一箭射出，却飞在了空处，惊到那只鹰，远远地躲开了。其中一人啐道：“今天真是晦气，输了仗不说连只鹰也射不下来！”
苍鹰绕了一圈，安稳地落在一人的手臂上，正是上官云逸。他仿佛在听苍鹰跟他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向身后跟随的一众士兵命令道：“敌人就在前方，传令下去，准备出击。”
“可是将军，我们一路赶来早已经疲乏了，是否等到元帅的援军到了我们在行进攻？这样至少不会那么重的负担。”左邵华弱弱地说，他已经看不懂这个将军了，今天上官云逸所表现出来的冷酷和果断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敌人也是这样，并且比我们更无心作战，这是我们的机会，机不可失！”他向左邵华解释道，然后调转马头，对着手下的将士呼喊：“本将军问你们，你们是否已经食不果腹？你们是否已经困意倦怠？你们是否在害怕着死亡的临近？”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喳闹起来。
“是的，这些都是我们所面临的困境！而现在，在你们前方只是敌人一只比你们更倦怠的部队。但他们有水，有肉，有粮食，有你们想要的一切，你们是想等死还是为自己找寻一条出路？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已经把剩下的粮食全部给了之前退走的伤兵们，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剩！我要的就是你们拿出背水一战的勇气，打完这最后一仗！告诉我，你们是前进还是后退！”
“我们要吃的，我们要水！”士兵中一个人这么回答。然后同样的声音向瘟疫一样传遍了整只部队，最后合成一股整齐的声音，“我们要前进！”
云逸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他一向认为战争不应该把平民掺和进去，至于那种打家劫舍的军人和土匪无异，但这一次，他却在鼓动手下的人去掠夺地方百姓的水和食物，肆意屠杀平民的性命。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以前都误会了那些抢劫百姓的军官，其实他们也是被迫的？
不对，没有什么被迫。归根结底你只是在为了一己之私而谋取他人利益罢了。这份罪孽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如真的一辈子承受，也好过自欺欺人说这样其实是被迫的，是为了别人，留出一个虚假的伟大假象。
不过，他确实救了这可怜的人们，救了这帮替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只是没能全部把他们带回家乡而已，大部分的他们，只能将骸骨永远地留在这片凄凉的荒漠之中。
三天后，上官云逸击溃鞑靼人追击部队的消息传回了边境大营，并且战报上说大概在一两天之内就能返回边境大营。
暮色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放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背对着入口沉重地叹气，手中捏着上官云逸传回来的书信。一旁一个类似副官的人走了过来，“元帅，现在怎么办？”
男子勃然大怒，一脸的虬髯似乎都直立起来，“还能怎么办？我已经把上官云逸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朝内了。现在追回来也来不及了！还能怎么办？”
“您的意思是？一不做二不休？”副官做了个手刀的动作。
“唉！”男人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别的选择吗？我其实也很看重上官，他是个人才。偏偏……要他命的人我们惹不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