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我妈最后离开的房间,房间的装修简单却精致,据说都是她亲自跑到上海和香港选的,大概这就是俗称的低调的奢华。我躺在松软的床上,虽筋疲力尽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烦躁。我觉得我应该悲伤,无论我们母女关系糟糕成什么样子,我都应该悲伤,偏偏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苍凉,是的,是凉,从脚底慢慢升腾,在血液中流窜,逐渐凉了全身,直到麻木。
我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她是什么样子,我们说了什么?应该是半年前临近圣诞节,她去北京开会约我吃饭,我去了但表现的不是很情愿。酒店房间里只有我们俩个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问我忙不忙,钱够不够用,有没有交男朋友,平常有没有锻炼身体,很像一个平常爱絮絮叨叨的妈妈,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一个冷淡的眼神,而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也不知道我啰嗦个什么,走吧,我们去吃饭。”
那天的晚饭很好吃,虽然她从未问过我爱吃什么,但我清楚她是知道的,我是个食肉动物,所以她选了一家超棒的西餐厅,给我点了俩份足量的菲力牛排。她吃的很少,我心里腹诽她:一个年近60岁的女人,经历过那么多糟心的事情,但岁月却如此善待她,依然那样漂亮、优雅的活着,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肯定是,因为骨子里的冰冷和倔强是一样的。
吃饭的时候她说让我回家过春节,说耿赫也回去,家里人多热闹。我不屑地笑了,说:“四个人也叫热闹,您别闹了,再说我要是回家过年肯定也要去陪我哥和我奶奶,还是算了吧,春节我准备和朋友带团出国,比平时赚的多。”我看出她的表情有些许失望,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这份工作到底能不能保证养活你自己啊?”我想了想说:“勤快点儿应该没问题吧。”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情绪,然后说:“我也帮不上你,虽然耿赫他爸提过几次要帮你安排工作或者送你出国,或者像耿赫那样开公司,但我都拒绝了。至于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有靠自己才是最可靠,最安全的。所以,我想你还是要勤快一些,如果生活上真的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但帮得了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到盖棺那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放下刀叉,有些不解的看着她,我觉得那天晚上她的话很多,而我也破天荒的没有和她较劲,由着她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那晚她和我分开的时候,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知道是钱,她说是给我的压岁钱,我很诧异地笑了,但还是愉快的接了。我转身去拦出租车,她突然叫住我,说:“岑静,妈希望你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好过日子。”我愣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好的,我加油!”我坐进车里,发现她在马路边一直注视着我离开。
如今她人都没了,我一向混乱的记忆却在今晚尤为清晰。
敲门声起,耿赫喊我吃晚饭。
我、耿赫和耿信阳坐在餐桌前安静的吃饭,像极了一家人,但悲伤和尴尬的情绪并重,我们都食不甘味。
话说这家子的画风足够七大姑八大姨、邻居街坊说上十几年都不嫌无趣。我妈口碑不好,漂亮是她的硬伤,因她怀着我嫁给了岑大胜而掀起了轩然大波,据说我姥爷和姥姥当时就晕厥了。婚后,更是成为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至于经常有人指着我说:“看,那个就是岑大胜的姑娘,你看看哪里像岑大胜,说不准是谁的种呢。”岑大胜死后,我妈负责了他的身后事,然后嫁给了耿信阳。我奶奶一口咬定在岑大胜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一对狗男女了。而我妈在嫁给耿信阳这件事也的确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的耿区长有着大好的前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娶了一个寡妇,俩人还各带了一个半大孩子,所有人都好奇这俩孩子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但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家四口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了下来。
我安静得喝着一碗粥,感觉到打量的目光,依然沉默着。
耿信阳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我抬起头。耿信阳顺手推了一张银行卡到我面前:“你妈留给你的,很早以前就用你的名字开了这张卡,存的都是她的工资,你拿着吧。”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耿赫不耐烦地:“是你的,你就拿着吧,这些钱很干净。”我看了他一眼,发现耿信阳脸色不是很好看,我对耿信阳说:“我妈对我哥和我奶奶有安排吗?“耿信阳锁住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笑中带着讽刺:“真是娘俩,姓岑的那家也未见得对你们有多好,你们到是时常惦记着。你妈这个存折里拨了一部分给岑波,等他将来成家的时候买套房子。你奶奶,我会给她送终。”我知道这是很好的安排,只是不知道是我妈的意思还是耿信阳的意思,但无论是谁,我知道她们对岑家仁至义尽了。
耿信阳放下筷子,看看我,又看看耿赫,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俩个大了,又都在北京,以后互相照应一下,你们能仰仗我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我,要退了。“耿赫哼笑了一声:“我仰仗您也就算了,岑静仰仗过谁?”我愣了一下,然后听到耿信阳幽幽地说了句:“至少我给了岑静一个家的。“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诸如表示感谢、感恩,但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回北京前,我去看了奶奶和我哥。奶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葬礼上向耿信阳吼的那几嗓子大概会成为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吼。她看着我的眼神依然是嫌弃的,但大多时间却是空洞的,只是她和我提到了“身后事”,她难得的拉着我的手:“人啊再要强也得死,是吧,我死了就埋在你爸身边,没人愿意陪他,我自己的儿子自己陪。”说完竟然落了泪,我似乎受到了惊吓,是的,打我记事起,我从未见过她落泪。然后我听到她说:“小波啊,奶奶说的话你听到吗?”岑波闷闷地上前,扶她躺下,说:“听到了。”然后,奶奶打量着我,眼神透着迷茫,她好似已经认不出我了。
岑波长成了和岑大胜一样的粗糙汉子,只是比岑大胜更沉闷。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问怎么了,他说你没有小时候好看了,我差点被一口水呛死。
岑波一直开出租车,小时候就是个闷的人,现在更闷,我问他为什么不娶媳妇儿,他说娶那个干嘛,我说传宗接代呗,他笑了,很苦涩的样子。那天,我陪着他和奶奶一起吃了晚饭,只是简单的过水面加了茄子肉丁,我足足吃了俩大碗。吃完饭,他说:“你妈的身后事了了,你以后是不是打算不回来了?”我愣了一下,接着笑了:“哪能呢,你和奶奶还在呢!”听了这句话,我发现岑波的眼睛亮了一些,我知道他很高兴。他问我回京的时间,说可以送我去火车站,我说我飞机回,他有点落寞,突然他想起什么,问我:“你没见到赵沐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