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情况与当地其他人家有所不同。柳卿爷爷叫柳象贤,早年逃荒到山西,给当地一家农户帮工过活,在那里看上了户主邻居的闺女,那闺女也喜欢上了柳象贤。后来河南老家有饭吃了,那闺女就偷偷的跟他跑了出来,做了他老婆,就是现在柳卿的奶奶了。
据说奶奶当初也比较漂亮,嫁过来后才知道,他们柳家是祖辈传的罗锅,偷偷的哭过好多次,他爷爷不敢让奶奶回娘家,奶奶一个小脚女人,更是摸不到哪里是山西。后来柳卿爹柳金根长大了,用一辆小独轮车推着他娘走了几个月,最后算是认了姥姥家的门。
也仅仅是认认门而已,因为,那时候,奶奶的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斗死的斗死,逃荒的逃荒。所以奶奶这辈子只回过一次娘家。柳卿爷爷是家里的长子,亲娘死的早,后娘是买来的,也不怎么管事,家里的事原来都是男人说了算。而柳卿爷爷是个重情义的,什么是都让着她,所以她从来到柳家就是当家作主、说话算数的人。
即便是柳金根长大了,什么大事也是先和老婆商量以后,最后要请示老太太点头才行。
柳金根自从把柳卿娘娶回来后,很少让她下地干活,即便是农忙,也是老太太和孩子们一起去帮手,跟他们爷几个下地。她从来都是在家里做饭、带孩子,缝补衣服,偶尔上菜地摘点青菜。老柳说媳妇一向胆子小,也不怎么识路,再加上二弟柳银根的媳妇死的早,几个孩子都要照顾,所以家里的一切家务都要柳卿娘作,没有空闲到地里干活,也不缺她干那点庄稼活。
据街坊们说是因为她年轻时长得太漂亮了,老柳不放心她出去。即便是逢年过节,老柳不去走亲戚,也有孩子们一路相陪,平时除了年纪相仿的几个媳妇到他们家里坐坐,拉拉闲话,她从来不到别人家串门。其他的街坊们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够在他们柳家的大门口见到她。平时其他女人都到大街的树荫下吃饭,柳卿娘吃饭最多走到他们大门口,街上吃饭是一次不曾有过。
一次,邻居老常媳妇在柳家门口吃饭时(农村人吃饭很少是坐在桌子旁,大多是端起饭碗,把馍之类的放在菜碗上,端到街边谁家干净顺风的大门口,三五成群的半蹲半坐的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的边吃边聊)当着柳卿爹和孩子们的面问柳卿娘:
“你说,哎,现在的年轻人,一吵嘴,动不动就回娘家,不回来,还闹什么离婚。我看老柳的脾气怪成这样子,也没见你们怎么闹过,这日子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给年轻人说说,树个榜样——”柳卿娘愣一愣神,就自嘲道:“意见一样的,他都听我的;不一样的,我都听他的……”
老柳就觉得这话中听、不伤体面,又和实际:“就是、就是!我们这口子——”刚要夸两句,不料柳卿娘站起身来就走回家去了。
问的人一看气氛,脸一红,也站起来了,说一声:“回去盛饭了”,说着也回家盛饭去了。大家留下老柳一个人衔着那半句话张嘴瞪眼的愣在那里,咽吧,是咽不下去,吐吧,又吐不出来,真是憋的慌。
老柳一边嚼那饭,一边嚼那话,反应机敏的他好久没有明白过来,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忽然都走了?
谁不知柳卿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牛脾气,讲死理,任凭你是玉皇老子,说的不对,他也敢上去捭你的牙——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柳卿奶奶,一个是柳卿娘——对前者,柳金根是出了名的孝顺,从不顶撞老人:对后者,他是十万个不讲理,任凭你再有理,只要他不顺心,轻一点免不了一顿吼;重一点则是拳脚相加……还好,孩子们渐渐大了,老柳的坏脾气也改好了些。所以柳卿娘也没少受委屈。
柳卿的姐姐六月的日子此时最不好过。她爹爹逼她去相亲,如果不去,不但她得不到好脸色,连娘也要挨骂。柳卿奶奶则叽叽咕咕的骂着,说娘俩一样的下贱,气的柳卿娘直掉眼泪。老太太指桑骂槐,柳卿娘忍气吞声,老柳脾气暴躁,柳相无事生非——
六月只好顺着爹爹,一次次去相亲,还好都由她娘陪着。那些个男人,不只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各不相同,甚至憨憨傻傻的、瞎的、瘸的都有,没一个象个人样。
换亲的相亲向来是最难的,普通的是一对男女青年,可是换亲的,却要两对男女互相相亲,这相来相去,四个年轻人,两对父母,麻烦总是不断。
不是柳相和老柳嫌女的丑、憨,就是柳卿娘嫌人家儿子傻或者太老,反正就是相不中。换亲哪,说不好听一点,绝大多数都是下三类的。象他们儿子、女儿都象模象样的,如大海捞针……好好的,谁去换亲哪?神经病呀!相亲相不成,柳相也是一天到晚黑这个脸,没有一点喜色。
做娘的一见到柳相那副形容憔悴的样子,心都要碎了,忍不住要安慰儿子几句:“柳相呀,不用这么着,你妹妹他们那是天生一对,娘不忍拆了他们,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不用着急,娘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给你娶上媳妇,啊——这志伟出去打工了,怎么着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挣够了钱,什么都好办,你没看,现在有从南方带来的打闺女,我看了好几家了,还真有挺周正的闺女,赶明儿咱自己攒点,志伟再能帮点,也给你买一个,啊,你平时也多操操心——”
“哪有那么便宜事儿?买的有几个过成人家不逃跑的?算了,买——娶——,等到猴年马月吧,我看还是打一辈子光棍算了,不用妹妹换亲了!什么狗屁宰相,罗锅子才是真的,纯粹害人!我怎么生在这种家里!我上辈子作什么孽了?“柳相只顾嘟囔,根本不去看娘的脸色。
“看看这街里街坊的,谁象我这么大了还没对象?那些瘸的、瞎的都当爹了!可我呢?如果能让我出去混,只要不知道老底儿,怎么还混不上来个好看的媳妇?娘——要么我也去打工吧?反正咱就别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挑来挑去了——再挑来拣去,也没有那等便宜——女的又漂亮,男的又不傻,那他们换亲干吗?发疯呀?换亲十个里面有九个半男的都有问题,可人家舍得,人家有个懂事的好妹子、好姐姐,我就没那福气了!”
柳相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到母亲脸上淌着的泪珠,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看着母亲那飘零的白发和瘦弱的身子,想起母亲这一辈子的哀怨与无奈,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算了,妈,你给我爹说说,我怎么都好说,只要不憨、不傻,只要是个女的就行,我还挑什么呀!要么干脆我不结婚了,打一辈子光棍,让罗锅绝了后,断了根,也省得生锈的刀架在脖子上拉来拉去,不杀又不放,这种滋味,你是不知道,真比死了还难受!”
柳卿娘夜夜垂泪,想着柳相悲伤欲绝的样子,怎么也睡不着觉,她不停的问自己:这滋味我真不知道?这滋味我真不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天哪——手心手背都是肉呀!人家和柳相年纪相当的孩子,都当了爹了,可咱这长的体体面面的,怎么就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对象哩?她托了多少媒人,嘴皮子都磨破了,就差给人家下跪了……宰相的后代是怎么了?她有时侯想埋怨祖宗,可又觉得如同要犯欺师灭祖的大罪一般,自己在心里就给斩首示众了——怨得了别人吗?谁要你自己跳火坑呢?
如果——哎,如果管什么用呢?自己已经这样了,还要让孩子一步步错下去吗?她有时候想,‘干脆让罗锅绝了后算了!’可另一个声音立马就压过来了:‘你混呀,那可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狠心呀!人留后代草留根哪,还是个当娘的吗!有人为了儿子,把自己就给‘卖’了,可你连个女儿都舍不得,你还算个娘吗?’
她就这样矛盾着,那感觉日子好长好长,长的象一个世纪。柳卿娘只是默默的含着泪,顶着柳卿爹的压力,看着老太太的白眼,默默的等,等那个渺茫的两全齐美的到来。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初恋情人大为哥的话,跟大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跳火坑,是自己找的。
想起她的初恋情人李大为,心里猛的一颤,禁不住摸了摸枕头下的那枚金簪,一种苦诉涌上心头:
短命的大为哥哟,你在那边怎么过哟?俺是天天想着你呀,怎么梦也不托一个呢?夜夜梦到发大水啊,大水冲了咱村落,俺到处哭喊去找你呀,可就是找不着……你送俺的那根簪呀,俺天天带身边啊,有次被俺男人看见啊,俺哄他说,是俺娘陪嫁的妆奁。俺兄欠了柳家的命啊,俺只能替他把债还,生不能做你的人,俺死后陪你在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