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梁继续交代他不放心的事:“那匹马是匹好马,她妈是给电影厂的,地震后腿断了,离开电影厂那会,那些同事朋友们凑钱买了厂子里新生的一匹小马驹儿,送给她娘作伴儿,——只是它没怎么拉过重车,就那个花车棚子,拉着我们三口溜达两年,现在正怀着驹呢。你可小心点,它虽然是匹良种马,可性子比较烈,如果你们进不得前,牵不住,就让花儿来,她熟识,从小一块长大,在它身上爬来爬去的骑……”
“那不会,不会的,孩子小,那大牲畜,又烈可不敢让她碰,万一……”大可站在他旁边浑身不自在的搓着手。
“看看吧,大牲畜,认主,欺生……是花儿个伴,能不卖就别卖,啊——”林宇梁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不卖,咱啥东西都不卖!花儿啊,爹都给你留着,只要你乐意,你说了算,啊——”大可边蹲下来去安慰孩子便说。
花儿一直挣扎着往林宇梁的怀里扑,可她娘死活是舍不得撒手,似乎这一松手,就永远不得见了……
“花儿啊,听爸爸话,啊,好好在这待着,好好的和家人相处,好好的上学读书,咱可要懂事,不要耍脾气。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咱都不要害怕,天塌不下来的,不管到什么时候,爸爸都想着你,就是作了鬼,爸爸都会跟着你,保护你,啊,咱是黄花,见土都能生根的黄花,不怕移栽的……”林宇梁也蹲下来,给孩子抹了把眼泪。
“大兄弟,咱不说这么败兴,过个几年,咱不就回来了?花儿还给你叫爸,你到啥时候都是花儿的爸爸……”“老哥——”,大可只好安慰道。
林宇梁摇摇头,凄惨的笑了:“难了……都是条命……我认了……只是放心不下花。”
旁边有个高个子男人抬起手腕看看表,看了林宇梁一眼,扭头就往门外走,人群自动的闪开一条路。林宇梁紧紧的握了握大可的手,又摸摸花儿的额头,用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花儿眉心正中的那颗黄豆大小的红痔,叹了口气:“老嫂子,你可能不记得吧,这是孩子胎带的,原来不红,肉色,后来一哭就慢慢的红起来了,哭极了还能鼓起来,红艳艳的,娃长它也长,不能碰,一碰就破,一破就流好多血,不好止住,你多操心点……花儿脾气被我惯坏了,一生气就急个大红脸,那个豆儿就饱盈盈的,要破一般……”
他叹口气,朝门口看看,那几个人都站在门口了,来回踱着步子,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花儿,爸爸走了啊——”
“大兄弟,你就放心吧……”大可似乎也巴不得他们离开。
林宇梁说着就往外走,花儿在她娘怀里是杀猪一般的嚎叫着,挣扎着,红彤彤的脸上眉心处果然凸显了那个红艳艳的血印。林宇梁头也不回,大步的往胡同口赶……人群发出一阵阵的唏嘘声,那些作了父母的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忽然,气急了的花儿猛的一推老娘,大可家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姐姐们是个措手不及,伸手要去扶娘,老娘却推开了她们,自己边往起来爬边喊:“截住花儿!”着急的连声音都变了。
人群似乎是有意的还保留着刚才的那条人缝,看着花儿飞快的挤过人缝,谁也没有伸手去拦的意思,一个个半张着嘴巴愣在那里看着。
正走在前面的也往外送的三疙瘩听到娘那凄厉的叫喊声猛的一回头,就看到花儿箭也似的向外冲来,他张开双臂拦腰一抱,抱个正着。
可是花儿哭喊着:“爸爸,等等我——我要爸爸——”于是上打下踢又拧又掐的,三疙瘩不得已把她的手纂在怀里,任凭她哭喊,就是不让她挣扎出来。看林宇梁他们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就赶快把花儿抱过去,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
那个高个子回头拦住三疙瘩和花儿说道:“孩子,听话啊,回家,咱不闹了,要不你娘要伤心了,啊——你这个娘要是伤心的很,也会像你妈妈一样,也没了,知道不?你就一个妈也没了。”
花儿哭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不哭——黄叔叔——明年你一定——要让我爸爸回来啊——不要把我爸爸弄丢了……呜呜——呜呜——”
刚才那个高个子抿抿嘴,眼睛似乎也有点湿润,用手摸摸花儿的头:“黄叔叔答应你,明年就把你爸爸送回来,好吧,你要听话,别闹了,再闹,你爸爸就回不来了……”
这句话真有效,直接把花儿的哭声噎到了肚子里,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颤抖。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道别后钻进车子里,轰隆隆的扬尘而去……
花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爸爸——”嚎啕的哭声和众人的议论唏嘘声此起彼伏,最终都淹没在飞扬的黄土里了。
王敬海老两口赶来时只看到了大街上这三三两两、或蹲或坐或站立的、成堆成簇的议论不休的街坊。他们瞟了眼大路边这这车家什和白马,凑过去看看三疙瘩怀里搂着的这个哭成了泪人还在抽搭的小女孩——这个死而复生的小孙女,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三儿,快抱回家去吧”。转身对兄弟敬山说道“不回家坐坐?”
王敬山望着奔驰而去的车子,心里正无比的失落,听见哥哥问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志伟赌气走了,我回家去看看他娘还哭不。”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差点跟老柳家的闺女私奔这事。他只知道自己儿子走了,走了。
看别人家团聚了,自己家却分开了,想起大可媳妇痛哭的样子,忽然对志伟娘的牢骚多了分理解。不知道,他们志伟怎么样了?走到哪了?
王志伟一个人走到哪了?当王志伟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后,他就失落起来了,本来是说好两个人一起离开的,现在,剩他一个,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外走还是该回去。虽然骨子里想回去,却又怕回去落得嘲笑,让街坊看扁了自己,再说了,如果回去,和六月的婚事还是不会有什么突破,回去怎么办呢?
他在车上无奈的打开六月托柳卿带给他的包袱,里面是一沓绣着鸳鸯的鞋垫子,这种垫子都是闺女们送给未婚夫的,如果是送给其他人,绝对不会绣鸳鸯戏水的图案。鞋垫旁边还包着他送给六月的那块手表,手表的滴答声加快了王志伟的心跳,他翻来覆去的端详那一双双鞋垫子,忽然从里面滑落一张从作业本子上撕下来的纸,里面用铅笔写着半页字,字体生硬,显然是出自一只不经常写字的手:
“志伟哥:
我走不了了,我爹娘都不敢让我离开家,他们其实还是挺看中你的,就是想让我哥先结婚。门口那么多买的南方的媳妇,要一千多块钱,如果我们以后能够有钱了,能给哥哥说个或者买个好媳妇,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可是如果还是这样子,估计我就只好给我哥哥换个媳妇了。
志伟哥,全指望你了,指望你发财了好快些回来,我等你两年。那些鞋垫子和手表你收好,我在家里用不着手表,你出门在外,自己小心——如果外面真的不好挣钱,就快些回来吧——我怕——六月。”
王志伟看那字条看得是心潮澎湃,特别是六月那句“我怕”激起了他所有的雄心和抱负,六月就指望他了,他不能让六月怕,六月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忽然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眼望着路边一闪而过的村庄,想着六月那一句句‘志伟哥’,他发誓,不发财挣够了结婚和买媳妇的钱绝不回来。
他想起一个只在广播里听过的地方——深圳,听说那里到处是工地,全国都在支援深圳的建设,那里还是一个离香港很近的地方,据说,是遍地黄金,他王志伟摸摸内衣口袋里缝起来的路费,“我王志伟壮志不酬誓不还!”他暗暗的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