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雨戚戚，琼浆落雁，三四斜高屋外，影照青灯边。
天幕沉沉，金阙垂涎，一两绾青丝下，人惹春雨怜。
小青撩起搁在门后的油纸伞，这门外的人当真是让人可怜，可怜他痴情一片，为了救他道侣，已跪在门外七天七夜。可怜之人又必有可恨之处，不知道妖师已经当着三界众生的面封山千年，除非沙华遍地，否则绝不会出手，你就是跪死了又有何用？
撑起伞，踱步门外，天上，雨下得无情，屋外跪着的男子已淋得像个怏怏而死地野狗，血红的毛发披散在身上，衣服湿透了，显出骨瘦嶙峋的身子。又一遍一遍刷洗铜棺，原本青色的铜棺在雨水中渐渐成了黑色。
男子歪歪斜斜地杵在门口，七天七夜，耗尽了他的力气，唯有骨子里的精神支撑着他，挡住后面的铜棺，亦或者后面的铜棺支撑着他。在他身后，满山墨绿色的沙华，耷拉着脑袋，又不屈地立着。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妖师已立下誓言，除非沙华遍地，否则绝不会出手，你以为这誓言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么，这是说给三界众生听的，岂能违背。”小青板着脸，双目中隐着凶光，恨不得一指头在这人脑门上戳个透明窟窿，省得见着心烦，不见着挂记。
男子抬头注视着小青，说注视其实并不恰当，他的眼睛已经空洞，连聚焦都无法做到，张了张嘴，可喉咙已经毛地说不出话来。偏又倔强无比，憋得咳嗽起来，脸上才透出几分血色。
小青气急，指着男子的手指不住颤抖，就算不听也知道这人想说什么，无非是：“沙华不开，长跪不起。”没其它的，他来到宋山金阙，就只说过这么一句话。
若不是同为妖族，小青在他一上山的时候就会赶他下山，要不走，别怪她妖仙青林翻脸不认人。
男子跪坐在地上，眼中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坚毅，任凭雨水冲刷他清瘦的身躯。
见男子仍不听劝告，小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返身进屋。连她也没料到，雨水突然歇了，似乎连上苍也被这个男子感动，透开了云雾，漫天阳光照射下来。
男子终究是支撑过了这场雨，可那又怎样，熬得过今天，未必熬得过明天。可当小青因为怜悯，再次回头的时候，让她震撼无比的事情突然来到眼前。
这漫山的沙华居然在雨后刹那盛开。
他人均道妖师与佛祖赌誓封山，唯有小青清楚，妖师在等一个人，佛祖告诉她，那个人轮回后，会在沙华盛开之时到来。
屋后的金阙大门轰然打开，白发盛装的妖师轻步而出，有几人知道，威震三界的妖师，竟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年轻女子。可怜男子来不及看她一眼，沙华盛开之后，已然昏了过去。
二
漫山的沙华盛开，像火海一样燃烧着，妖艳着，以及孤独着。
宋山金阙的西厢房一直空着，唯独今夜燃起了青灯。小青坐在窗边，沉静地誊写经文，这是她每日的必修课。
兴许是乏了，小青伸了一个懒腰，望着窗外灯火辉煌的金阙发呆，又看了眼身后昏迷的男子，暗自匪夷：妖师自封于宋山金阙中，等待千年，每日诵《往生经》千遍，就是为了等他到来吗。妖仙青林也不知所谓的情究竟是何物。
不过满山的曼珠沙华是开了，他也来了，只是来的出人意料，还带着一个已死的女子，妖师令她安置男子后，就再没看他一眼，不知何意。
男子在小青出神的时候，悠悠地睁开了眼睛，醒来的一刹那，四处搜寻，目光丝毫没在小青身上停留，当他看到厢房门后的铜棺时，才稍稍安心了些。坐直身子，朝小青深深一拜。
“多谢姑娘怜悯之恩，红莲感激不尽。不知妖师何在，山上沙华已开，还请妖师搭救小人道侣。”
小青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悦，这人怎么回事，一醒来也不想着怎么感谢妖师，反倒像妖师欠他似的，若不是妖师有所吩咐，说不定她真能狠下心来将此人赶走。
“你叫红莲是吧，妖师曾经赌誓，除非沙华遍地，否则绝不出手，如今誓言已破，但你也不要高兴地太早，能让人死而复生这并不难，难就难在重新聚拢死者的魂魄，妖师说了，除非是妖师一生唯一的一滴血泪，方能聚拢消散的魂魄，否则就算复活，也好似一具躯壳。”
“妖师的血泪……”红莲大惊，慌忙止住话头，纵然是复活道侣心切，也不敢奢望。
“妖师说这滴血泪能给你，但也不是轻易就给，她想让你做三件事，只要这三件事完成了，血泪便能给你。”
纵然是小青自己也不明白，妖师为什么要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用来复活凡世间所谓的情敌。当她问道的时候，妖师只跟她说了两句话，“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跟我来！”小青执起桌上的青灯，出了厢房，屋外，除了金阙外，一片漆黑。红莲数着步子，不知不觉已跟随小青来到一间正东方的黑屋前，黑色的瓦，黑色的屋子，古旧的门，屋檐下结满了蛛网。
青灯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均将半边隐藏在黑暗中，诙谐却难生趣味。
小青也懒得跟他啰嗦，呼啦一下推开了门。
三
门没有锁上，轻轻一推便开了，门框上，还残留着几缕蛛丝，屋内黑洞洞的，红莲感觉像是一座无底深渊，要将自己整个吞没。
便在这时，天空突然亮了起来，小青与红莲同时抬头，天边飘来一朵五彩祥云，不见其动，瞬间万里，眨眼便来到宋山金阙外。
不出片刻，五彩祥云从中间裂开，走出来一个身披金甲，青面獠牙的尊者，鼻子哼了一声，犹如晴天霹雳，雷声隆隆作响，震得整座宋山都在颤抖。
“妖师何在？”青面獠牙的金甲尊者如此嚣张，小青当即忍耐不得，就要上天与他理论一番。
“有我！”正当这时，小青的身后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正是妖师。
妖师白天出来的时候，红莲早已昏迷，未见过其人。第一次相见，红莲也是惊愕于她的样貌，犹如一朵冰莲凭空绽放，冷意中透出一股熟悉之感。
红莲恭敬地朝妖师行了一礼，说道：“想必仙子也是妖师的弟子，红莲有礼了。”
红莲把妖师当做宋山弟子，小青眼珠子落了一地，想要呵斥，却被妖师暗中阻止，只见妖师双手虚浮，将红莲弯下的腰拖了起来，冰冷的脸上绽出嫣然笑容，似小女儿家神态，“我名九梦，你们且进去完成考验，不需管天上的丑子。”
小青受得妖师的命令，心中暗暗担忧，这些天兵天将代表着天庭，红莲前脚到，他后脚跟上，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此刻天色昏昏暗暗，与空中的五彩祥云极不协调，九梦挥了挥衣袖，不腾云也不驾雾，玉足凭虚御风，踏空而行，径直来到青苗獠牙的天将面前，问道：“不知南天门增长天王魔礼青将军来到宋山金阙，所谓何事？”
原来青面獠牙的天将正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天王，魔礼青硕大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九梦，见她样貌青淑，得体端庄，若非一身妖气，真会当成某位仙子。
当下也客气几分，说道：“七日之前，有人在万雷勾陈帝君宫中盗走了太虚之棺，帝君派我等前来锁拿。我等缉拿凶徒至此，还请仙子禀告妖师。”
九梦淡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红莲，红莲来时就带着一尊铜棺，看来魔礼青所言非虚，“此事妖师已经知晓，七日之后给将军答复。”
魔礼青有些不悦，自封神之后，定天庭为三界正统，天兵在三界四方行事，就是佛祖也不得逾了规矩，妖师可比得佛祖？当下青面之上露出怒色，冷声道：“七日之后若是凶徒跑了，碍了差事，妖师如何向我天庭交代？”
九梦也不在意魔礼青的态度，只道：“七日之后自有交代，你等七日便是。”说完也不理五彩祥云上的天兵天将，挥袖而去。气得魔礼青脸上青白相间，如同抹了演戏用的脂粉，成了戏中的丑角，不正是九梦口中的几名丑子？
“好，我就等七日，看七日之后妖师如何跟勾陈帝君交代？若不交出盗棺妖孽，休怪我不客气！”魔礼青恨声说道，当即挥了挥手，五彩祥云上的天兵天将偃旗息鼓，在宋山金阙外隐去。
四
小青望着空旷而沉重的天际，眼中掠过一丝忧色，宋山金阙沉寂千年，不合适与天庭公然作对，天庭势大，妖界绝不是对手。
“进来！”小青瞥了眼红莲，似未察觉他脸上的惭色，伸手推开了一直紧闭的内门，沉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醒人，红莲这才察觉，这间不起眼的屋子，竟是用紫金熔铸而成。
屋子里漆黑一片，唯有小青手中的青灯能照亮一角屋子，灯光所照，屋内除了一根龙烛之外，再无其它东西。
“这边有两个考验，第一个考验就是点燃这根龙烛，第二个考验就是在四周的墙面上镌满往生经，待你完成这两个考验之后，第三个考验对你来说反倒不难，不过你先完成这两个考验再说吧。”
小青将青灯交到红莲手中，便来到屋外，留下红莲一人在屋内。小青心里暗笑，坐等红莲吃瘪，要是龙烛那么容易点亮，紫金壁那么容易镌书，还称得上是妖师的考验吗？
直至天明，小青默默坐在屋外，正如她所料的那般，屋内除了即将燃尽的青灯，再没有其它的光亮。
第二天夜里，小青照例去厨房准备一些斋饭，谁知九梦已经在厨房，撩起袖子，柴火烧的旺盛，锅子里青碧的菜叶快速卷曲，油光闪亮，仿佛从灵山上采下的片片翡翠落入锅中，大名鼎鼎的妖师竟然如妇人一般下了灶膛。
这一惊吓可不得了，小青跟随妖师也有千年，从不曾见过妖师亲自下厨，这个红莲究竟什么身份，值得妖师这样对他。
“徒儿拜见师尊！”小青依旧恭敬地行了弟子礼。妖师就是九梦，九梦就是妖师，唯有红莲这个愣头青瞎了眼，愣是将妖师当做弟子来看待。
“小青来啦，快来尝尝，好久没做菜了，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九梦见是小青，笑了起来，仿佛凡间的新妇，铲起锅中的青菜，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在盘子上摆放整齐，端到小青面前。
小青夹了一筷青菜放进口中，味道堪为绝顶，只是她吃着心中苦涩，便道：“师尊何必为他这般，千年已过，你每日念千遍往生经引他回来，他是回来了，满山的曼珠沙华也盛开了，可千年的轮回，他早已不是他了。”
九梦放下盘子，疼爱地捏了捏小青的脸，笑道：“还说你是威震三界的妖仙青林呢，怎得如此小肚鸡肠，他纵然已经不是他，可我还是我啊。来，我饭也煮好了，你帮他送过去。”九梦揭开旁边的锅盖，替红莲盛好两晚白饭。
忽而想起紫金殿的事，又问道：“他在殿中点燃龙烛了没？”
小青顿时就乐了，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才道：“这人笨得很，一整晚都在用油灯点龙烛，点到天亮也没点着，估计今晚上要试着镌金壁了。”
听到小青的叙述，就连九梦脸上也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假嗔道：“急急他也好，谁叫他回来还带着个女人。天庭那边有没有动静？”
妖师问魔礼青的动向，小青脸上才露出些许忧色，天庭一贯强势，魔礼青又是四天王之一，行事更是霸道，“暂时没有动静，只是我怕他们等不了多久。”
九梦点点头：“你继续看着就是，我自有打算。”
五
小青虽然心中担忧，但也不敢违背妖师的话。端着饭菜回到小屋外，屋里黑漆漆地像个灵堂，不时传来红莲凿刻墙壁的声响。
小青点了盏油灯随着饭菜一起送进小屋，红莲原本披散的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脸色反倒愈发苍白，妖师的两道考验果然难如登天，一天一夜下来，龙烛未燃，墙壁上也半个字未留下。
“先吃些饭吧，你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哪里熬得过，这是妖师亲自替你炒的菜，你来尝尝。”
红莲手中握着凿子和锤，并未停下，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小青。
小青见红莲爱理不理的模样，心中来气，冷声道：“你认为妖师给你这两道考验是故意为难你是吧，实话告诉你好了，这座小屋是用冥水紫金炼制而成，亦被三界称为玄金，天下至阴至刚之物，只要将往生书刻在上面就能永世不朽，引导死去的人归来。还有那根龙烛，是用冥海蛟鱼的膏油提炼而成，此烛点燃之后，就能长明不灭，故又称为长明灯，是黄泉路上最好的引路之物。两道考验虽然难，可妖师都有很深的用意。你不服气，又要妖师的血泪，你凭什么？”
随着小青的话音落地，屋内凿刻的声音也消弭难闻。红莲一声不吭，放下工具，端起地上的饭菜，大口吃了起来。看来也是饿得厉害，刚才只不过是跟小青怄气，才不得不忍着饥饿。
不一会，两万饭一盘菜吃得干干净净，红莲一刻也不得浪费，拿起凿子刻了起来，墙面上铿锵之音不绝，却是未留下半点痕迹。红莲也不灰心，一下不行就两下，两下不行就四下，乃至千千万万下，终有凿成的一日。
小青在一旁看着，火光下，红莲一头妖异的红发显得格外耀眼，突然觉得，这个耿得要命的男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有恒心，有情有义，哪怕为了一个已死的人，甘愿去做不可能的事。
小青心中生出一个想法，若是她能遇到像红莲一样的男人，恐怕也会和妖师一样，诵三亿六千五百万遍往生经渡他回来，哪怕他已不再是他。
此刻，就连小青也没察觉，大门内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刚到地面，一身金光随即隐去，黑漆漆的夜里，也看不清面貌。此人隐入草木间，四处打量宋山金阙内的地形，寻找着什么。
看来正如妖师所猜测的那样，天庭那边真的是耐不住寂寞，连七日也不肯等。
六
人影的鼻子微歙，似闻到了味儿，朝红莲放置铜棺的厢房走去。不出半刻，已到了厢房门外。那人嘴角露出一丝阴笑，正要破门而入，周围的景物却是消失不见，一阵天旋地转，又回到了大门口。
“糟糕！”几乎是阵法启动的同时，紫金殿内的小青面色大变，一个不注意就让人闯了进来。急急来到门外，正好遇见过来送茶水的九梦，九梦制止了小青，低声说道：“我已将来人困在阵法之中，应该能抵挡几日。”
小青略微露出一丝不满之色，嗔道：“师尊，这人盗了勾陈帝君的太虚之棺，惹了大祸，你又何必帮他担下来。”
“当年他堕入轮回之后，我去诘问佛祖，佛祖便送了我两句批语：‘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堕入轮回，也就不会有盗棺一说，这个因果自当报在我身上。”
小青沉默不语，心里不知有多腻歪，总之她是不信什么前世来生的。九梦也不多作解释，笑道：“你在门外守着那些不老实的人，我进去帮红莲一把，你都这么提醒他了，他还摸不到窍门，没想到一次轮回就能把人的戒定慧三性磨去其一，难怪人人都要修长生，为的就是免堕轮回。”
小青无奈，只能坐在门口，看着九梦走进紫金殿。
黑漆漆的金殿内光亮未改，还是一盏油灯独明，九梦将茶水放在红莲身后，红莲发现了九梦的到来，却并未回头，继续凿刻紫金壁，从头到尾，他连一个字，一个笔画都未刻全，刻满整个大殿，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见红莲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连回头都懒得，九梦心里难免有些凄凉，一千年的等待，只唤来了一位陌生人，心中酸楚又有谁能体会。
“公子刚吃完饭，还请歇息片刻，你这样凿刻，纵是一千年也未必能凿刻完整篇往生经，天书有云，紫金生于冥水，其性之坚过于天壁，古人熔以为书，附念其上，作不朽之卷。蛟鱼出于冥水，其性之傲胜于天帝，古人熔以为烛，感恩其上，作长明之灯。”
小青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这是师尊不忍红莲徒劳无功瞎折腾，刚才还说急急他，现在又反悔起来，特意过来指点迷津。
果然，紫金屋内的凿刻之音消失了，红莲返身过来朝九梦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还请九梦仙子指点迷津。”
九梦冷笑一声，“怎么，现在知道我来了？”
红莲面露惭色，老脸红得几乎要跟他的头发融成一道，羞道：“红莲为救道侣心切，怠慢了仙子，还请仙子切莫怪罪。”
“你有情有义，我又怎么会怪罪与你，曾经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个男子，为了我哪怕连性命都不要。”
“那后来他……”红莲不敢问下去，自来到宋山之上，只见过小青与九梦，却从未见过九梦身边有什么男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莫过于此。
“我的本体是上古妖灵九梦，据佛祖所言，九梦与四大灵猴一般，跳出五行之外，不在三界之中。但是九梦一生会做九次梦，每一次梦都是一次劫数，若能度过，则续千年性命，直至九梦过后，方能修得长生……”
七
九梦定了定神，见红莲和门外的小青都听得入神，才继续说道：“那是第八次劫数之前，我偷偷潜入灵山圣地，寻找盛开在彼岸的一株曼珠沙华，听闻此花能渡一切颠倒梦想，谁料我刚渡过苦海，到达彼岸的时候，第八次劫数就提前来临。”
九梦突然闭了口，盯着面前有些茫然的红莲，久久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后来怎样了？”红莲见九梦不说话，好奇之下开口问道。
九梦却显得有些不耐，“后来我醒了，才知道是一个男子救了我，可惜他只活了七天。”
不待红莲再问，九梦直接转移了话题，指着漆黑的墙壁说道：“此壁当用心去镌刻，此烛当用心去感化，当你点燃龙烛，镌满金壁的时候，我会送来妖师的血泪。”
说完，九梦转身离开，红莲在身后朝她深深一拜，“多谢九梦仙子指点，我与道侣定会铭记仙子的大恩大德。”
走到门口的九梦步子突然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出了屋子。屋外小青满脸不愤，抱怨道：“师尊，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他的心里只有那个死去的道侣，浑然不知道你在这里诵了千年的往生经，就为了等他回来。”
九梦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似乎想在西边的什么地方寻找答案，可是天仍是黑漆漆的，没有什么变化，九梦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我，他已不再是他。当年佛祖拯救不了他的轮回之苦，如今佛祖也拯救不了我的情殇之痛。传佛祖此法的时候，就已告知我结果，是我自己坚持。”
“小青，等他镌满金壁，点燃龙烛的时候，我再过来。”九梦踏着步子，没入了黑暗，小青突然有一股错觉，发现这位能让三界花容失色的妖师突然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步子变得蹒跚，又似乎千年的岁月磨去了她一身法力。
情究竟是何物？小青听着屋内的镌刻之声，又望着已经没了妖师人影的黑暗，想要搜寻出几个答案，妖师为了红莲等了千年，而红莲为了他的道侣能在山门外跪七天七夜，突然间她又不恨屋内的男子了。
屋内的镌刻声一连响了其六天六夜，除了小青送饭的时候能消停半刻，直至她守候在这的第七天晚上，声响才渐渐收歇，屋内也亮起了烛光。红莲用至诚之心镌了满壁往生经，终于感动了中央的龙烛，龙烛不点自燃。
看着烛光下满壁经文，红莲喜极而泣，朝屋外的小青深深一拜，说道：“请仙子赐下第三道考验。”
“第三道考验在我这！”九梦不知何时出现在小青身后，先她一步迈入金屋。
八
“拜见九梦仙子。”红莲到这时仍未知晓九梦就是传说中的妖师，还当她是妖师的弟子。
九梦点点头，目光越过眼前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红发男子，凝望着烛光下忽明忽暗的经文，神情复杂无比，这些经文不是为她而刻，最终却要被她所用。
九梦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神情添了几分威严，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瓶，瓶子晶莹剔透，内中一滴血红色的水滴光芒流转，看一眼便知晓不是凡物。
“这就是你要的血泪，给你。”九梦将血泪递到红莲面前，目光中的复杂尽是去了，唯留下一片赤诚之爱，恨与怨念，在弥留之际终被她看淡了。
红莲看到血泪，立刻跪在地上，这是他在山门外跪了七天七夜，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的手伸到一半，临近了，却又缩了回去，说道：“请仙子赐下第三道考验，红莲当初答应妖师完成三道考验才能得到血泪，如今已完成两道，还有第三道，红莲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请仙子告知第三道考验。”
“你还是这么倔强！”恍惚间，九梦似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临死还倔强无比的红发男子，他已不是他，这脾气却连轮回都磨不去。“第三道考验就是让你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念上一千遍往生经，渡我轮回归来。”
说完，她也不顾愣在当场的红莲，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血泪塞到他手中，然后跌坐在龙烛之下，此刻的她，明显能够感受到生命在她身上不断流逝，能够感受到冥冥之中来自地狱的诵经声——那是地藏王菩萨的梵音。
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她已经偿还了欠他的因果，直至最后，也没将千年前的那段时光说于任何人听，那段时光似乎也像现在这样地短暂。
刚刚度过苦海的她，第八次梦魇提前来临，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座青竹小屋之中，梦魇早已结束，一个红发男子出现在她的床边。直到他堕入轮回，九梦才知晓，原来这个陪伴在她身边的红发男子就是她一直想要寻找的——那株佛祖亲自栽下的曼珠沙华。
正如失去了血泪的九梦，失去了精华的曼珠沙华一样要堕入轮回，为此她还冲上了灵山，跪了七天七夜，求佛祖渡他回归之法，佛祖便告诉她，每日诵千遍往生经，千年之后曼珠沙华盛开之时，就是他归来之日。
一切是那么地相似，九梦千辛万苦渡回来的他，竟要成了她的诵经人。她抬头望着门外西方的天空，依然是黑沉沉地一片，没有任何启示。
“师尊！”小青含泪跪在九梦的身前，一把推开了发懵的红莲，心中对这个红发男子又生怨恨，就是这个人，一手逼死了妖师。
九梦轻轻抚着小青有些凌乱的青丝，眼中充满了爱怜，这只她在离开灵山后捡来的三青鸟，陪伴了她将近千年的孤寂岁月，“哭什么，在我去后，你就是宋山金阙的主人，不再是妖仙青林，而是妖师青林，心胸要大一些，有空去灵山一趟，请教一下佛祖，他给我的两句批语究竟何意。”
当年她在灵山之上，求得渡人之法后，佛祖就送他两句批语：“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红莲！”九梦抬了抬手，发现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千年之前我从未问过你的名字，还是叫你红莲罢，在满山曼珠沙华盛开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准备好将血泪送于你，你不必愧疚，就像你在千年前给我生命精华一样，我同样心甘情愿地将血泪给你。你拿了血泪之后，赶紧救你的道侣罢，天庭那边自有小青帮你庇护，想来他们要回太虚之棺后，也不会咄咄逼人。”
吩咐完最后一件事，九梦终于露出满足的微笑，小青泣不成声，红莲迷惘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想要搜索千年前的回忆。
这是落在九梦眼中的最后一幕，神识渐渐在地狱的梵唱声中游离，九千年的岁月，终究还是要去见一见地狱的掌教菩萨，轮回，一切终要轮回……
九
“你醒了？”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很低，很熟悉。
睁开眼，九梦发现自己身在青竹小屋之中，一个男子正站在床榻旁，鲜艳的红发束在脑后，在他眉心的红莲印记显眼之极。
“红莲？”
“红莲？”那男子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将她抱在怀里，“红莲是你梦里的人么？”
“梦？”
“怎不记得了，你是九梦，一生只做九次梦，每一次都是一个劫，这是第九次梦，你睡了一千年，如今终于是醒了。”
“原来是梦！”九梦拍了拍胸口，倚在男子的怀里。口中还念叨着梦中佛祖的两句批语：“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