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一个半日闲,可若是放在杨青帝身上,那便算是整日闲了。立冬过后,放眼望去整座昆仑山大雪茫茫,山下原本熙熙攘攘的道观冷清了不少,小道童大多躲在观中取暖做功课,老道士更是如此,就连那以繁华热络著名的洛阳城,道上的街贩走卒都廖剩无几。
山上则更不用提,寥寥几人,大师兄枯坐悟道崖数十载,不知何时才愿出山。三师兄因大雪封山也没有再去小庙村做那教书先生,整日青灯古卷相伴,一人不亦乐乎。
两位师兄的定力与耐力让打小就坐不住的杨青帝打心底感到自惭形秽,放眼望去,整座昆仑山似乎就他这么一个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物,但这也丝毫没有改变他整日无所事事找乐子的念头。
生活总是多姿多彩的,指不定从哪蹦出来个“惊喜”。
前几日,杨青帝原本打算带着老王去洛阳城中好吃好喝一番,结果刚到山下就听道德观里的小道士传来了消息,城中来了位身手不凡的年轻剑客。一身白衣,身后背负一把名剑,在洛城中已经是连战五位高手,皆胜之。并扬言说是从剑阁而来,指名道姓要找昆仑山五弟子杨青帝切磋。
杨青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山上走去,不带一丝烟火气。刚入观没多久的小道士敬畏的余光着看年轻师叔祖风轻云淡的转身,以为是要回山拿兵器好入城一战,不禁一脸崇拜,不愧是山上的师叔祖,仅仅这等年纪,这番气态风姿自己就算修个几十年看来也拍马赶不上啊。
这边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边故装沉稳的杨青帝可就快急的跳脚了。回到山中上蹿下跳,最终暗自打定主意整个冬天就待在山上,哪都不去,打死也不去!
他都没心情打探那来自啥剑阁的家伙在城中做了何事,开玩笑,杨青帝不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可十分清楚自己的战斗力,估计只要是带个家伙的那都打不过。
所以可怜可叹连山都下不了的杨青帝这几日是百般无聊,也不敢再去百瀑崖找大师兄诉苦。若是让大师兄得知了此事,以他的脾气,知道竟然有人在城中公然挑战昆仑,估计为了维护颜面,肯定顺手就会将自己丢出去。杨青帝一直觉得在骄傲的大师兄眼中,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这个可怜小师弟的战力,心中也没有考虑打不打的过,只有打或者不打这一个选择。
躲了数天,就在杨青帝生无可恋之时,昆仑山上忽然又来了一位贵客,远从书院而来,只知道姓张,据韩道德所说,乃是当世大儒,赫赫有名的书院三位大儒之一,地位超然物外。有小道消息传言当今大唐王朝天子陛下便是三位大儒之一的徒弟。
杨青帝听到这个消息眼神一亮,想起了小时候听大师兄所说的一桩秘闻。
书院曾有一位大儒看中了年轻时在书院潜修的三师兄资质,几番考量之后决定亲自收取为徒,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全部衣钵倾盆所授,可刚巧遇见了咱们师傅。结果到最后三师兄选择了昆仑,据说这事将那位大儒可是气的半年没有出过院门。
要知道当年书院可谓是天下百姓最为由衷敬佩的圣地,书院之师教天文地理,礼德人伦,更能教沙场征伐,天地大道。且儒生来自天南地北,不分身份,不分地位,只要能过三考,便能成为书院一员。而能从中脱颖而出之人大多可都鲤鱼跃龙门,在大唐王朝境内为官,为将,为师,受万人敬仰。
而那个读书读痴了的年轻人做出决定的时候却是没有丝毫犹豫。
杨青帝一路登山,急急忙忙赶往左峰观书阁。
观书阁顾名思义自然与书有关,阁内八层,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摆放着无数书籍,放眼望去,能入眼帘皆是古卷。原先阁外有一草屋,乃是三师兄的居所,后来似是觉得麻烦,太白师兄干脆直接就搬到了阁内一楼。
杨青帝刚刚来到此处,便发现楼外空地上摆了一局棋。
大雪落地,有两人南北对坐。左边一人以至寒冬时,身上还是一件单薄青衫,脸色略显苍白,自然是读书如痴的三师兄了。而右边一人一身白色加厚长衫,身材高大,面容中正平和,身后雪白华发随意披肩,仅仅盘坐起来就给人一种巍峨如山的大气。
杨青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儒家气态,暗自与自家师父的气势比了比,忍不住腹排当初那糟老头子究竟是如何把三师兄给骗过来的,这难度也忒大了点。
杨青帝深吸了口气,存着敬畏之心缓步靠近,而正在对弈的两人静气凝神,落子如飞。似乎更本没注意到这个“闲人”。杨青帝也不在意,走进阁内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棋盘旁暗自打量。
棋盘纵横共十九道,国手下棋无非便几种定势。
或求均衡之道,攻防一体。或大气磅礴,巍峨如山,或招中有招,收官无敌。眼前这位张姓大儒不用想也知道是那深谙此道的佼佼者了。
可杨青帝看了数十子后却着实没有想到两人棋路皆是如此霸道,三师兄起手便落子天元,居棋盘大势,而那看起中正平和的张姓大儒毫不退让,寸土必争。到得最后,棋盘上争斗之惨烈,如沙场两军死战,波澜壮阔。
杨青帝丝毫不意外三师兄的棋力,毕竟当年自认为过目不忘的自己就曾与三师兄对弈十局,结果把把被血虐,输的惨不忍睹,若说要分一个等级,杨青帝觉得三师兄起码也该算国手阶段了。
一局结束,两人在布局以及中盘旗鼓相当,而张姓大儒最后完美收官,以寥寥三子优势获胜。
白衫老人神情认真,盯着棋盘手指轻点虚空,似是在复盘。三师兄则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入阁内,杨青帝见状随之走入。
三师兄太白从一楼旁窗台上端起一杯茶,递给杨青帝,一眼看穿了心思,笑道“师弟,你怎么来了?听说山下有位年轻剑客要跟你切磋,莫不成是跑我这避难来了?”
杨青帝接过茶杯一脸苦相“三师兄您可别笑话我了,连你都知道这事,估摸着大师兄也快知道了,按他的脾气肯定会把我给拖出去的,三师兄你教我个法子吧,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人揍啊。”
三师兄眨了眨眼,胸有成竹道“放心,你尽管安心在山里待着,待你及冠之前大师兄不会逼你的。”
杨青帝歪了歪脑袋问道“为何?”
“不可说,不可说。”
“三师兄,那你的意思是我及冠之后便会被丢下山去咯?”
三师兄眯了眯眼睛笑了笑,没有理会杨青帝的紧追不舍,走出阁内坐在那小板凳之上,左手撑着脑袋,轻声道“青帝,来与书院的张先生对弈两局”
杨青帝一脸匪夷所思,轻声婉拒道“不必了吧,我就是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哪敢跟张大儒对弈,班门弄斧罢了”
三师兄太白笑道“没事”
似是已经复盘成功的老儒也睁开眼,一挥手平静道“无妨,坐吧。”
盛情难却,杨青帝盘腿坐下后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便随手拈起一子,棋是山中碎石所筑,从杨青帝随三师兄学棋开始便一直用的这副。
深吸一口气,年轻人双指缓慢摩擦棋腹,原本略微坎坷的心境不知不觉便心如止水。杨青帝这种近乎本能的状态就连身前大儒也多望了几眼。
“遇事前必有静气,哪怕天崩地裂自身也需岿然不动,青帝,下棋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三师兄在与他对弈时经常都会念叨这些。
第一盘杨青帝落子三十,大势便以去。这一盘不温不火,杨青帝不知以何种棋风起手,怕太过激进中了对方圈套,又怕太过保守被对方四两拨千斤,一局下来束手束脚。刚到中盘便弃子认输。
老人没有丝毫表情,慢慢将一颗颗棋子收回。示意继续。围棋数十载,这位老人与皇宫国戚手谈过,与民间小贩较量过,也与许多不可一世的大国手对弈过。几十年阅历对待任何东西早已到了波澜不惊的地步。
第二盘,杨青帝神色平静,细微布局,不争一时之气,颇有大局气概,终于略有起色,撑到最后临近官子阶段,才以无棋可下而败。
白衫大儒轻声道“最后一局?”
杨青帝聚精会神凝视残局,笑道“好。”
第三局,
杨青帝面无表情,落子天元。
一直在旁观望的青衫男子太白眼神一亮,老人抬起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有趣。”
惨败,壮烈。
或者只有这四字能形容这最后一局。比之三师兄太白与老人的一局沙场征伐更加惨烈。杨青帝寸土必争,棋盘黑子未退一步,攻势如潮,不死不休。最终在中盘被屠大龙而败,不曾认输。
杨青帝仰起头闭目凝神。
白衣大儒盯着这盘棋局,凝视许久,终于点头,缓缓吐出两字,吐字之重,仿佛千钧
“好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