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堃顾不到脱去湿透的衣衫，就被领到了爷爷的床前。在床榻边油灯微弱的光线映照下，身上盖着白布单的爷爷笔直地躺着，双目禁闭，面色安详温和，像睡着了一样。和醒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没命的咳嗽了。子堃扭头看了眼在边上哭天抢地的婶婶，心里明白爷爷是真的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于是，他喃喃地说道：
“爷爷不睡，爷爷起来吃粽子！”
叔叔在一旁，叹息道：
“哎，爷爷没有等到你，就走了。”
“为什么？通灵人也会死吗？”
“你说什么？……”
叔叔没听明白，但也是走口无心地问了这么一句。小子堃执拗地指了指爷爷的遗体，喃喃地道：
“爷爷是通灵人，他不会死的。”
此时，痛失家父的叔叔根本就不会在意子堃说什么。有口无心地敷衍道：
“傻孩子，过几天，我们就把爷爷埋了，入土为安。”
埋了？死了就要被埋了吗？子堃倒退几步，朝院子里头的柴禾间看去，那里停放着爷爷唯一值钱的家伙什——那副棺材板，想起爷爷很早以前就开始缩衣节食，每年给棺材上油的情景。爷爷对满脸惶恐的小子堃说：
“孩子，我以后死了就住这了。”
小子堃和爷爷在一起，胆子也会大些，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看见棺材这种可怖的东西会感到害怕，反而还会和爷爷开玩笑：
“爷爷，爷爷，这里面太小了，你都没地方做饭，还没地方嗯嗯。”
“嗯嗯”是解大手的意思，爷爷教他的，每次“嗯嗯”完，爷爷都会喊一嗓子，家里养的大黄狗便会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将“便便”舔干净。
爷爷伸过手摸了摸小子堃的头，笑道：
“那时候，就不需要吃饭了，不吃饭也就不需要‘嗯嗯’了呀。”
“那不会饿死的啊。”
爷爷继续给棺材刷桐油，边刷边调侃道：
“人死了，就是睡着了，只是不再醒来。你睡着了还会吃饭啊……”
小子堃想到这里，将视线收了回来，怯生生地挪到爷爷身边，俯身对着爷爷的耳朵说：
“爷爷，起来吃粽子，好吗？”
直到这会，他都宁愿相信“通灵人”爷爷是睡着了，他仍然希望爷爷能醒来。可是，当发现爷爷一点都没有想搭理他的样子的时候，小子堃便忽然感到大事不妙，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涌上了心头，“嗷”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爷爷，通灵人也会死的吗？那我怎么办呢？没人陪我睡觉赶老鼠……没人给我抓背了啊……”
小子堃记忆当中，趴在爷爷的大腿上，让爷爷拉起后背的衣服，用满是老茧的大手，在背上摩挲，那个舒爽享受，是很久都不能洗一次澡的小子堃最不能忘怀的……还有关于爷爷无数的好，都在此时变成影像，再转换成如潮情愫，不断冲击小子堃的泪腺。小子堃怎么可能接受这一切将连同爷爷的逝去而消失的事实呢？所以只能用哭来发泄，用眼泪稀释对将来日子的恐惧，用哭声来抵御顷刻袭来的孤独感！也或许是真的哭累了，或许是真的伤了心神，小子堃哭着哭着，就“噗通”一头栽倒在地，惊得众人赶紧上来掐人中，按太阳穴，七手八脚地抢救起来。
而这时的子堃却不愿醒来，他就想着这样守候爷爷，因为他又一次在眉宇间看见了爷爷，爷爷轻轻搂着他，微笑着说：
“嘿嘿，男子汉动不动就哭，成何体统啊？”
子堃将眼角的泪水擦了擦，仰起面对爷爷说：
“爷爷，你都不管我了，我就再也不会开心了。所以我要哭！因为我怕！”
爷爷抚摸了下子堃的额头，慈祥地说：
“你要记住爷爷的话，只要做一个好人，你就会成为一个勇敢的人，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我害怕孤独。”
“孤独、恐惧、贪欲，这些都是你内心的魔障。战胜它们，你的灵魂才会足够强大，就不会出现破洞，能够抵御邪恶的侵蚀。这样你才能是一个好人，最终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
“好人？勇士？”
“是的。”
说着，爷爷的头上出现了一个光环，小子堃好奇地问道：
“爷爷，你头上发光呢，好漂亮！”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你以后也会拥有光环。”
爷爷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口气依然温暖，一遍遍重复着：
“孩子，记得要战胜心魔！做个好人！”
“……记得要战胜心魔！做个好人！”
说着说着，爷爷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慢慢地从子堃的视线里消失了。刹那间带走了所有的光芒和温暖。子堃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愣愣地望着空洞黑暗的前方，咀嚼着爷爷的叮咛：
“……战胜心魔！做个好人！”
可是，怎么才能战胜心魔呢？孤独往往会伴生出恐惧，越孤独就越恐惧，这感受对于孓然一身的子堃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无法想象害怕孤独又不能摆脱孤独的自己，怎么才能战胜孤独？也许一个人久了，就习惯了，是不是习惯了孤独，就说明战胜它了呢？太深奥了，子堃决定思考下另一个叫贪婪的心魔，等等？贪婪？算了，这个更不明白。啥也别想了，还是想想爷爷吧。
子堃还是愿意沉浸到对爷爷的思念中，将心底的酸楚搅动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好受一些。连着几天，找不到关闭泪水的阀门在哪的子堃，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一会“哭戳毛”。可是，“哭戳毛”并没有感到好过一些，反而愈发感到孤独了……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已经是爷爷过世的第七天了，按照乡里的习俗，这天晚上零时要给亡人操办头七仪式。在时辰到的时候，每一个亲属都要给死者的灵牌上香叩头，还要给灵牌上贴纸，据说谁能将纸片贴附到牌位上，那谁就是死者生前心里最喜欢、最牵挂的人，也是死者将来会经常托梦给他的人。这样的事情，就连很多大人都是人云亦云地在传，并没有人能亲眼得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