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苕之华
自从进了十一月，天气就开始转冷。泛黄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这些天，打扫落叶的仆从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罗摯煮了水，沏好茶，捧了卷书坐在光秃秃的桃树下，静心享受这偷来的半日空闲。
万钧很不想打扰这样的公子，但经验告诉他，事关那位，公子便是再不高兴，也是情愿知道的。他只得缓步上前，轻声唤道：“公子，千机门来信。”
罗摯抬眼瞧他，缓缓勾唇。“我还以为你会再等我看完三页书。”
万钧像犯了错的童子那般低下头。“公子耳力越发好了。”
罗摯不再回应。他搁下书，接过那封密封的信。拆开看了起来。
从始至终万钧都没有抬过头，但他知道，此刻的罗摯再没有了刚才那样的惬意。
直到最后一张信看完，良久良久，罗摯都没有反应。
半晌，才听他道：“叫金无命来。”
“是。”万钧暗自松了口气，表面却看不出什么地走了出去。
金无命是隐卫阁的小统领，他的住处位于山谷的另外一边，离此地有些距离，要赶过来还需要些时间。罗摯便又把那几张纸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
当读到，【南威使臣求娶公主，南侧妃以凌霜公主年有双十未曾婚配为借口，意欲促成婚事】时，不免揪心。再读到【曜王雷霆大怒，罚侧妃三月俸禄，另命九公主前往南威】时，又松了口气。而看到【九公主启程后七日，曜王下令，迎接长在宫外的十一王子回宫】时，他不知自己是该为她高兴终于做到了这等大事，还是该气愤这蠢女人舍近求远，宁可自己步步惊心，也不愿被他护在羽翼之下。
正心烦意乱时，万钧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金无命到了。”
他的身后是一个浑身裹在黑布中，只露出一双细长鹰眸的男人。
“金无命见过少主。”
“不必多礼。”罗摯开门见山道：“无命，这次你的任务是去南风城找到曜国的使臣，跟着……里头一个叫封朔的。你跟着他，打听清楚他的意图，伺机帮他一把。还有，不要让千机门的人知道。”
“少主是不要千机门的知道属下做的事，还是？”金无命接过罗摯的令牌，领了命后，有些犹豫道。
“撤掉使团里所有的眼线。”罗摯果断地回答。
“是！”
待金无命离去后，罗摯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不免为自己的劳碌命叹了口气。
“北雪那边可有什么消息？”罗摯一边重新烧水，一边问万钧。
万钧摇头。“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北雪帝依旧病着，一干政事由哲公子并三位辅相定夺。朝中有过请立太子的声音，都叫哲公子压了下去。”
罗摯点点头。“阿哲做得对。事到如今，他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太子。若能受封储君，便是景上添花。怕只怕画蛇添足，得了名正言顺，却也多惹猜忌。”
万钧道：“就月前的消息来看，虽然安北王一党野心勃勃，可作为皇长子舅父的苏魏一党也不是吃素的。何况哲公子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若无大错，是不会有危险的。只是属下不能明白，既然北雪帝身子不好，又素来疼爱哲公子，为何不早日禅位，或者立他为储君？非要等到政局越来越不稳呢？“万钧不解。
罗摯冷冷一笑：“自然是舍不得权势了。这北雪帝年轻时便没什么好名声，折腾了一场才上位，如今老了，也不肯安生地走。还要再折腾一番。”
语气中满是讽刺。
万钧深感同意。
但罗摯还是道：“不过还是要多盯着北雪那边。北雪帝没多长时间了，到时国内一定会有****，我怕阿哲会吃亏。”
万钧点点头，应下了，心里却暗暗吐槽：你分明是怕那位出手。
——
月上西楼，夜色浓厚。
身着锦衣的侍女快步走过灯火通明的长廊，穿过拱门，进入富丽堂皇的栖梧殿。
“如何了？“曜国侧妃南氏只着了寝衣，脸上脂粉未施。听到动静急忙转头追问，脸上尽是急切。
侍女面色急切，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掉泪摇头。
南氏耐心尽失，狠狠地甩了个巴掌过去。“本宫问你事情办的如何了！那小贱人和小杂种死了没有？！“
侍女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南氏如遭雷击，满脸惨白，喃喃道：“怎么可能，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他们怎么可能会无事！“
“母妃高看我了。您都尚未倒下，我又怎敢先行一步？“
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南氏，和殿中侍女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看向来人。
寒冷的初冬夜里，来人只着了件单薄的浅色锦衣，衬得她人越发高挑纤瘦。乌黑的长发并未盘髻，只是如瀑般散在脑后，直至脚踝。她不过双十年华，小小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眸，她眼神清澈，却意外地叫人不敢直视。直挺小巧的琼鼻，还有一张极薄的唇。这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来人再美，却也是南氏最恨的人。“小贱人！你怎敢这样与我说话！“
凌霄径自越过她们主仆二人，来到上座坐下。“我来给您送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又有三名宫使手捧托盘走入殿中。三个托盘上竟分别放着白绫，匕首，和酒壶。
这场面不亚于一次重击，南氏的身子摇摇欲坠，美目中也盛满了泪水。她冲着门口大喊：“我不信！殿下不会这般对我的！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娘娘不必再做无用功了，殿下刚吃了药，好容易才睡着。“为首的宫使好言相劝。
南氏认出，这是曜王身边的近侍。往日一条对她点头哈腰的走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本宫这样说话！“
当南氏所出之皇四子颜阙收到消息迅速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娘亲不复高贵，神情癫狂的一幕。与之相对的，是上座的凌霄在那悠然品茶的样子，这场面显得分外刺眼。
“母妃！不要闹了！“
“阙儿？“南氏看见了宝贝儿子，恍如见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分外激动地抓着他道：“阙儿你快去告诉你的父王！这里有人要害母妃！你快去找你的父王过来！“
“母妃！“颜阙痛苦地大喊：“醒醒吧，我们已经被父王放弃了！给您赐死的诏书是父王亲手所下，明日，孩儿便再也不是王子，而是庶民了。鸠杀君王，是杀头大罪！母妃您糊涂啊！“
颜阙所说的话中，有太多是南氏无法接受之事。尤其是最后一句！
“什么鸠杀君王？谁要鸠杀君王！“南氏反驳：“我只是派了人去要这小贱人和那小杂种的性命！“她猛地住了口，回过神来，恶毒地看着凌霜。“是你！是你动的手脚！“她凶狠地冲了上去，作势要扯凌霜的长发。但有一人似凭空出现般将她一脚踢开，剑芒闪过，无情地带走南氏一半发髻，三尺青锋冷冷地指着南氏母子。
“母妃！“颜阙将南氏扶起，只见后者披头散发、嘴角还溢出一丝血迹。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瞪向那个持剑的冷漠女子。“颜凌霄！你怎么敢！“
看够了南氏和颜阙的丑态，凌霄承认，她很痛快。于是她站起身，推开挡在面前的雪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母子二人，缓缓道：“我以为你们之所以费劲心思地要置我于死地，就是因为太清楚我的胆量了。“
颜阙想到了母妃今夜的计划，有了瞬间的失语。
他怀中的南氏幽幽转醒，呢喃道：“你，你永远，永远都只能居我之下。你和，和你那，贱人娘，永远都，都只配做我的奴婢。我要你们生便生，要你们死便死！“
凌霄打从心底笑了，不带丝毫怒气。“我知道！从你为我取名为杂草，要我一生都记住自己的卑贱时起，我便知道了。不过，南氏，于你，我是根杂草。而于他，我却是那根救命稻草。你自诩是后宫第一人，却连日日睡在你身边的枕边人的心思都看不透。你自负高人一等，却迟迟看不清形势。我本不欲这么早取你性命，可你偏偏将机会双手奉上。南氏，若非你是最后要她命的人，我根本不想与你为敌。若非你今晚竟将手伸到云儿身上，我也不会绝你后路。因为愚蠢如你，怎配做我的对手？“
南氏怒极。“你！“
颜阙怒道：“颜凌霄！你不要太过分！“
凌霄望着三名宫使手上的东西，幽幽道：“不知娘娘想好，要如何上路了没有？依凌霄看来，娘娘素来爱美，匕首白绫都不能让娘娘保持风度。还是毒酒最好。“
南氏这会儿倒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你不就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颜凌霄，你以为你赢了么？无论如何，你终不过是个女儿身！纵然你有治世之才，又能如何！他那么贪婪的一个人，岂会白白将你这个智囊送与他人！你以为从宫外找了个小杂种来，冒充皇室血脉你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你的诡计迟早会被拆穿，而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我还以为你想明白了。“凌霄望着她，故作难过道：“天下间最大快人心之事，莫过于求仁得仁。明日，我和云儿是君临天下，称帝道寡，还是死于非命，只怕娘娘都看不到了。唉！我所求之事，像娘娘这样贤惠温良、恪守本分之人，怎能明白呢？“
当她说到贤惠温良、恪守本分八字时，语速有所迟缓，又带了一丝笑意。这让南氏母子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难道你想要的，不只是曜国？“颜阙沉声问。
凌霄只是睨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是复杂。并不作答。
南氏放声大笑，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颜阙却觉得有些不对。当着这众目睽睽之下，颜凌霄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太奇怪了。难道她就不怕这些话传到父王耳中引起猜疑吗？即使父王再倚重她，也不会傻得留下一只对王位虎视眈眈的恶狼在旁辅佐吧？除非两个可能，一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泄漏出去，这表示今晚在场之人都得死。二是她根本不怕泄漏……即便父王知道了，也对她束手无策。
目光扫过那三名手持托盘的宫使，颜阙认出那正是常跟在父王身后的宫使。
颜阙心神俱裂，脱口而出。“你将父王如何了！”
颜凌霄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话几乎默认他的猜想。
南氏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难道、难道你？”
颜凌霄根本不欲解释。其实事到如今，这母子二人的结局她已然预料到。当年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在看到高高在上的南氏跌落尘埃时，便消散了。她只留下一句“照殿下的旨意做。”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当夜，侧妃南氏，四王子颜阙，双双病故。
消息传至大儒聂尚耳中时，他忽然就没了博弈的兴致。摩挲着手中光滑的黑子，他不知自己是该为惊才艳绝的弟子感到自豪，还是惋惜。恍惚间，思绪飘到了数年前飘着小雨的那天。
“听闻殿下想为你赐名，却被你回绝了？”他问对面的少女。
“不算回绝。我只是告诉父王，师傅早已为我赐名。“
“何名？“他自己竟都不知道。
“凌霄，凌霄花的凌霄。“
“苕之华，芸其黄矣。“聂尚皱起眉头，“可不是好兆头啊。“
她抬眼一笑。“非也。”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原来是这个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