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知道我们这是怎么了,岁月不饶人,不饶人的不只是皱纹,连原本那颗相互倾慕的心也蒙上了灰尘。
如果我早知道有一天,我和他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在那个月圆之夜在他的怀里死去。
我的生命全因有他而变得有意义,而今,他不再那么爱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是岁月改变了他,还是他本就善变,我数着一片片云等着他的到来,等来的却是面目全非。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小,小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我对大夏的江山毫不关心,我甚至对身边的一切都漠然置之。
商部再次起兵时,履癸再也召集不来九夷之师。万不得已,履癸才匆匆组军应战。这场战争的胜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商汤向国人宣读誓言,列出了履癸的种种不是。
“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听说龙将军率领的飞虎军节节败退,落将军的神鹰军全军覆没。
履癸召回两位将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朝中各臣竟还有心思明争暗斗。不知法师弦被何人收买,等我赶到北殿的时候,龙将军已被杀害,华夫人亦被剑所伤,倒在一侧。
履癸面色铁青,毫无同情之色,法师弦在一旁暗暗窃喜。我恨极了,抽出一旁侍卫的剑刺向弦,却扑了个空。
“王后失心疯了。”我听到他们在喊。我被侍卫拖出了殿外,我看到了血泊中华儿伸向我的手臂,还有她绝望的眼神。
“华儿!华儿……”
当晚,我亲自把小甘棠抱到我的寝宫里。
自从没了龙将军,士气大大受挫,商军反而更加振奋,势如破竹,很快兵临城下。
履癸的军队分崩离析,我们被困在了灵坛,这是履癸最落魄的时刻,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太后还在世,她说,我会毁了她王儿的江山。
商军驻扎在城外,城内人心惶惶,动乱不止。
商汤限了三日之期,勒令履癸投降。商汤仁德,凡是投降的人都被安置。
第二日,妃嫔宫女纷纷出宫,包括琬琰二妃和莙荙,桃儿说,是履癸让她们走的。还有不多的侍卫誓死抵抗,傍晚时分,连法师渊都弃夏投商。
第三日,我亲手采摘了灵坛最美的香草和花朵,并嘱咐桃儿,如果看到伊挚大人,就把花环献给他。午后,桃儿也抱着小甘棠依依不舍地走了。
灵坛内想必只剩下我和履癸,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只是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空旷。
黄昏时分,我在寝宫内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出了寝宫就碰见了碧螺。
我们来不及行礼,就寻着狗吠声望去,是商部来的人,他们在残杀宫内的狗,包括当日履癸为我们的湘榕养的那只黄毛的小狗,都被商部的士兵一顿乱棍打死了。
碧螺正欲前去制止,我拉住了她:“别去了,咱们还是快回到大王身边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我,我下意识地拉住了碧螺的手,这是这世上仅剩的一点点温度了。碧螺看了我一眼,大概明白我心中所想,她捏紧了我的手:“别怕,妺喜娘娘,有我在呢。”
“有我在呢!”这句话在我的心头回荡,拨开记忆的云雾,那一夜,是阿衡回过头笑着看我,对我说:“怎么啦?害怕了吗?有我在呢!”
在空旷的殿内,履癸身着玄服,冠冕依旧,兀自抚摸着铸剑师专门为他打造的那把决云剑,我和碧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竟然会担心他拿剑自残,我突然觉得不那么恨他了,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人因为失去而懂得珍惜,因为失落而变得宽容。
“大王。”我叫了他一声,眼泪就涌上眼眶,我不只是同情他的遭遇,也是感慨这物是人非,甚至有些悔恨。
他抬眼看我,面无表情。我更是面无表情,我不知多久没笑过了。
我靠近他,他的目光才变得柔和:“阿妺,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他又把目光移到碧螺身上:“碧螺?你也还没走?”
他拉我和碧螺在他身旁,叹了口气:“唉,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竟然会是你们俩。我对不起你们。”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紧接着他的话说道。
履癸疑惑的看着我,碧螺更是惊讶。
这时殿内闯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是扇姐姐的夫君吉将军,他的身后紧跟着一队人马。
他走上前,一如往昔地行礼,表情庄严:“大王,王后。”
“吉将军?”我真是百感交集:“你怎么来了?”
“是伊挚大人派我来照看大王和王后的。”
“扇姐姐好吗?榕儿好吗?你们都好吗?”
“娘娘无需担心,一切都好,榕儿很乖。”提起榕儿时吉将军脸上幸福的表情让我很欣慰。
那么伊挚大人呢?我正想问,履癸却冷笑一声:“与其说照看,不如说是囚禁,与其说是仁慈,不如说是怕给天下人没了交代,怕我毁了他商汤的一世清名。”
“大王……”吉将军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叛徒,今日还有脸来这里,枉做好人。当日你弃夏投商,卖主求荣,而今我虽为阶下囚,也不会领你这无耻之徒的情。”说着,履癸挑起剑刺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吉将军持剑用力打落了履癸的决云剑。
我上前将剑拾起。
碧螺也拉住了履癸:“大王,不要这样。”
履癸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是大夏的罪人,你们为何还不叫我体面的死去,活在世上受尽小人的欺辱?”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大王,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弃夏投商的人是我,卖主求荣的人也是我,无耻之徒还是我。是我,和商部伊挚串通一气,是我派人将夏宫的动静向商汤通风报信,是我乘人不备做了内应,是我……”
“我杀了你!”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履癸就杀气腾腾地扑向我。
但硬生生被吉将军挡了回去。众小兵架着履癸,使他再也动弹不得。
“大王,所以你无须自责,大夏的罪人是我。”
许久,履癸才情绪平稳,叹了口气道:“唉,风云变幻,人世浮沉,一个王国的兴衰,又怎能算到一个女人头上?始终还是商汤假意伪善,计谋连连,杀人于无形,都怪我疏忽大意,才让他奸计得逞。可是阿妺,你竟这样恨我,你做了这些,也不该告诉我这一切,你不该这么残忍。”
“一切的恨皆因爱而起,如果当初……”我自嘲地笑了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呢?菊姬都死了。”
“菊姬?我的王后,要知道,当时三苗的兵力不容小觑啊。”
“往事如烟,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对你只有麻木。我承认曾把你当做我的太阳,直到后来遇见了伊挚大人,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他了……”
“我的傻王后。”履癸打断我的话:“你以为伊挚是真心待你吗?这可都是商汤的计谋!商兵在城外已有三日,这三日里伊挚可曾来找过你?他可曾管过你的安危死活?你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不!你胡说!阿衡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来一定是有别的事情。”我虽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难免怀疑。
半生匆匆,恍如一梦。难道爱情二字对我的折磨还不够?我在铜镜里又看到了脖子正中间的那颗苦情痣,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神秘又伟大的力量。
我忽地又想起与阿衡相识的那个秋天,想起我们曾有过的甜蜜,想起我爱他时内心的汹涌澎湃,想起年轻时的撕心裂肺,想起了那时的天真和义无反顾,想起了默默地付出和不为人知的委屈。
可这一切都好像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我一直都自欺欺人地停留在回忆里。
最后一次见到阿衡,哦,不,现在该称他为“伊挚大人”,是在大殿前,那坐在最中央的想必就是商汤,伊挚大人就在一侧,我和履癸被塞进囚车里。我们遥遥相望,此时此刻,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昔日的王和后已沦为阶下囚。
碍着众人的眼,伊挚大人进退得体,竟没有一点差错。纵使相隔千里,我也能感受到他不紧不慢的呼吸,他没有一丝一毫因我而起的慌乱,那冷漠的神情让我怀疑昔日的快乐是在梦里!
他照旧和商汤商量着国事,照旧宣读着诏令,照旧处理政事。一个女人,比起他的江山,分量实在是太轻了,轻的就像对面山岗上的一根草。
我不明白时移世易,更不懂得物是人非,我的脑海里只有永恒,以为爱可以天长地久,永不凋零。我以为那样浓烈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或利益而消散,可它真的就消散了,容不得我不同意,就像是履癸的大夏一样,他曾以为的江山永固也彻底完蛋了!
我在内心质问了千百遍,阿衡,为什么要负心?哪怕你靠近囚车说两句关怀的话,哪怕你向我投来一点同情的目光,也许我心里都会好受点,让我觉得哪怕是流放也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你没有,你那么绝情,是要让我彻底死心。
能够和履癸一起流放是命运对我最好的安排,否则将我安放在哪里都是不伦不类。囚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大的悲哀,悲哀的并非此刻的遭遇,而真正囚人的是爱,磨人的是情。
当我闭上眼,能够想到的,依然是那夜皎洁的月光和满天闪烁的星光。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