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
——谢四新
夕阳躲进暗黑的云彩,四贞一人静静坐在屋中看书。
“还是决定让她置身事外,不必左右为难。”孙延龄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抄着手倚靠在那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四贞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他,为什么越来越不像龄哥哥了?她猜不透他到底在盘算什么,可是,他好像越来越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
“她的命运不应该被我们左右。”四贞垂首,然后拿起桌上的书,想要继续。
“你现在到底还相信谁?”他仍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任凭秋风扫入屋中,吹动着四贞的衣袂。
四贞翻书的手顿了下来,但是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书页。
外面的风已经飘带着丝丝湿意,一场冰冷的秋雨就要袭来。
“将他们送回北京,就不必担心那市井无赖的随意出卖;让柠儿假借护送之名,行暗探之实,也是幌子而已,那封致安亲王的书信,恐是要设法将她留在京中……虽然真的想要她避免那种进退两难的两军对垒,虽然真的想要为徐将军留下最后的血脉,但是,你心中的那份猜忌还是挥之不去,不是么?”今天的孙延龄,真是话多。
雨,已随风而至,直打在他的脸上,而他还是那样靠着,望着雨来的方向;雨滴也偶尔洒在四贞的脸上,沾在她的衣襟,滴在书页上……
“龄哥哥……”她想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的余音消失在他的吻中。
他一手拥着四贞单薄的身体,一手抹去她满面的泪痕,四贞娇小的身体完全被他的身影所遮住,所有的风雨都敲打在他宽厚的背上……
夜,就在这狂风骤雨中铺盖而下,但,那却是一个让四贞永难忘记的夜晚。
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重,西南各路都是剑拔弩张,但是更多的是,伺机而动的观望。
广西将军府也在暗中调动着,孙延龄什么都没有说,孔四贞,似乎也在放任着。只有一件事,让四贞为难。那就是——
柠儿回来了。
刚出桂林,柠儿就折返了。
因为,小蛮不见了。
现在,四贞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个香囊。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香囊,军医说那香囊里装的都是安神清脑的珍贵草药,单是那散溢而出的药香,就会让人神清气爽。
“小蛮显然是跟着什么人走了。”柠儿为四贞披上一件衣服。
“我想也是。照你所说,这香囊规规矩矩的压在果盘下面,应该是小蛮特意留下的。”四贞放下手中的香囊,有着些许的担心,“她失明,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到底是谁,可以让她心甘情愿的跟随呢?”
“或许是奇遇吧!”柠儿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思念,然后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格格要我转交安亲王的信,已经交由驿站了,安亲王很快就会收到书信,另外我在城门守军那里借调了两名士兵,一路护送小选的家人。”
“你不想去北京?”四贞的眼睛没有看柠儿。
“格格,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能离开爹爹,也不会逃避。”柠儿则是很认真地看着孔四贞,然后垂下眸子,轻轻的问:“但是,格格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我么?”
“我最不信任的是自己。”四贞回过头,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柠儿,“我并不害怕存心的背离,我只是担心……”
“好了,既然你不愿意去北京,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现在的处境吧!”说着,四贞将压在书下的大红请柬推到柠儿的面前。
柠儿的眼神顿时暗淡,手轻轻的触摸着那烫金大字。
“本月二十,耿尚两家正式联姻,婚礼过后,他就不是什么世子了,而是真正的靖南王。”四贞缓缓的说,好像说得太过利落会戳伤柠儿。
柠儿的心一沉到底,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她勉强的收拾了一下心绪,故作平静的说:“这倒可以解脱了,不必再让格格为难。”
“我之前从未为你们的事情为难,倒是现在,我很担心。”孔四贞望着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说当初在宫里,一直是柠儿像姐姐一样照顾她的话,那么,经过了这十多年,四贞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任性的小格格了,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
“我曾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如果我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能承担的话,那不是枉费了爹娘那么多年的牺牲?”柠儿表现的很坚强。
“可柠儿,你已经不是细作了,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不必再迁就我们。”四贞不希望她走一条和自己一样的路,至少,柠儿现在还有一线希望。
“格格,我刚才就说过,我不会逃避。他既然选了一条与我不同的路,那么我们就不可能有将来,如此以来,长痛不如短痛,他与尚家联姻,我们就都不必痛苦了。”柠儿说得痛心疾首,眼泪涌在眼眶里打转。
“不同的路……”四贞唏嘘不已,“不必痛苦……感情真的如此简单……柠儿,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四贞回过头,脸色变得凝重,“大婚之际反而倒好,让我们的部署可以有更多的时间。”
十一月一十七日晚,太皇太后密旨四贞,大意命其紧张部署广西兵力,以防有变;同时在信尾处婉转提到,若情势危急,切不可重蹈覆辙,母忧云云。
紧接着,十一月十九,康熙皇帝圣旨公告天下:因数年来,三藩虚耗无度,国库难支,加之藩王多年戍边在外,朕恩不济,即日起裁撤藩属,令归辽东,得沐皇恩。
一道酝酿了近十五年的圣谕,终于在这年的深秋时节公告于世!
“恐怕那场婚礼也在吴三桂的计划之内吧!”孔四贞觉得浑身冰冷,如果都去了福建,那么恐怕就回不来了。
“额驸他……”闻声担心早已启程的孙延龄。
“他是敲锣打鼓去的,我想会偷偷摸摸的回来的!”四贞说得很笃定,其实她不是应该怀疑么?他很有可能会直接与藩王们一起谋反的!
“格格,要不要让我们的人也准备一下。”闻声悄声问道。
“就按先前的部署待命。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四贞冷静地说道,然后走到走廊上,望着路口,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他说过,二十年前不会抛下自己,二十年后也不会,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充满大喜之色的靖南王府,可是屋里的灯光真的很黯淡。安静的坐在那里的,是平南王的掌上明珠,平南郡主尚之华。
耿精忠负手站在阴影处,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住在你府上有多少年了?”尚之华开口。
“从你六岁的那一年,那一年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耿精忠有些内疚的说。
尚之华淡淡一笑,“二十四年了,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丫头,到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脸上没有落寞,但是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庞。
“我说过,你注定是我的妻子。”耿精忠重复着。
“如果是十年前,我会为了你这句话而无怨无悔;但是现在,我听了这句话很难过。”尚之华依然笑吟吟的,她站起身,打开了耿精忠所面对的那扇窗户。
“在你没有遇到她之前,你觉得和一个情同妹妹的人共结连理没什么不好,但是,当你遇到她后,你发现,没有哪一个女人再能够代替她。所以,原本已经定下的婚期会拖到今天。”尚之华取了一件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婚约。”耿精忠依然说得平淡。
“是不会。”尚之华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但是,这样的婚姻我很难接受。”
“之华,这不是一个可以谈感情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这个权利。”耿精忠有些心烦的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你们才会将婚事安排在这个最敏感的时刻。”尚之华的眼里泪光闪闪,“我真是可怜!”
尚之华将亲手缝制的鸳鸯锦绣锻面擎到他的面前,当着他的面,哗的一下将其撕裂。“明天的婚礼将是一场战争的烟雾,尚之华等待了二十四年,但是在最后的这一刻,我选择放手!”
“之华……”耿精忠一把抓住她的手,上次牵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他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每次她都是很温柔很满足的笑容。
“精忠,”尚之华很决然的拉下他的手,“你这只手为了别的女人流了太多的血,你的心也为了别的女人受了太多的伤,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让你的伤口愈合了。”
“尚之华这二十多年为了耿尚两家的政治联盟付出青春,也算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如今开战在即,即使之华不是靖南王的王妃,靖南王府也要和平南王府一起参战,耿尚两家不会因为之华的存在与否而再生罅隙,所以之华想要选择一条自己喜欢的路,之华想要自己的后二十年没有遗憾。”尚之华说完这些,将披风披好,推门而出。
耿精忠没有追出去,其实放走她可能会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吧!一直以来就知道,她肯顶着王妃的虚号呆在王府中,并不是因为那顶妃冠。
“你动摇了!”是吴应常。
“没有什么可动摇的!明天的大婚还会如期举行,平西王尽可在云南放手行事。一旦势成,我就会在福建举旗响应!”耿精忠说得坚定,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羁绊于他了!
“听你这么说,我也可松一口气,希望日后在战场上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吴应常在暗示与孔氏余部交战的可能。
“哼,怎么打仗,我想我不需要你的指点!”耿精忠翻脸,拂袖而去。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平西王吴三桂诛杀云南巡抚朱国治,以前朝三太子的名义自封总统天下水陆大师兴明讨虏大将军,颁布反清檄文,在云南公然反叛,同日,贵州巡抚曹吉申及提督李本深在贵州响应叛军,使吴军得以借道贵州挥军直入湖南。
此时云贵局势一片混乱。除了靖南、平南两王处在积极准备、暗中支持的状态,陕西提督******、四川总兵吴之茂、云南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吴三桂的旧部也都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响应叛变,甚至台湾郑氏后人也随时有登岸协战的趋势。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是一切也处在预料之外。这正是纸上谈兵与战争现状的残酷区别。
当这场隐匿已久的战争终于打响的时候,孔四贞的心竟然有那么一瞬的轻松,而之后,她所想到的,就是这种战争与战理的残酷区别。
吴三桂的门生旧部,就是他反叛的重要依靠。虽然朝廷总会有意无意的剪除他的羽翼,但是长年累月的“西选”,成了他源源不断地战斗力。战争一起,就会让半个中国燃烧战火,这是她想到的,也有所准备的,但是当真正面对战争时,她犹豫了,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树立自己的立场。
“你准备怎么办?”进退两难的四贞不自觉地走到书房门口,看着正在研究地图的他。耿精忠大婚之前,他在广西准备了盛大的礼物,风风光光的启程,闹得人尽皆知,而之后,正如四贞所料,他半路悄悄折回,礼到而人未到。
他抬起头,看了四贞一眼,继续埋头于他的地图,只是随口应道:“静观其变。”
“也就是放任,暗中支持?”四贞靠近他,看着桌上的军事地图,说得也很顺口,用一种没有任何意味的语气问道。
“必要时会响应。”他说得很坦白。
“不错的计划!”四贞说这话时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而是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地图,然后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默默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孙延龄抬起了头,满眼的不舍与爱意……
四贞回到公主楼后,秘密召见了提督线成志。
线成志是孔军老将线国安的公子。当年线国安调军救王不及,兵临城下时,李定国的大旗已飘扬城上,而定南精锐业已退隐山区,但他仍忠心不改,豪气冲天,挥军与八旗援军会合,最终收复了桂林失地,为孔氏后人和孔门旗下保住了一条敞开的后路,这也是多少年来,朝廷时时刻刻紧张维系与孔氏关系的重点所在。如果说徐元一脉是定南王死后的一只隐形队伍的话,那么线国安的麾下就是最直接的力量。
当然,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形势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是四贞为什么会启用线成志的原因。
“属下拜见格格。”线成志这个礼施得可谓中规中矩。
“线老提督可好?”四贞关切的问道。
“多谢格格牵挂,家父最近身体见好,但毕竟年岁大了。”线成志婉转的回答。
“你对如今的局势怎么看?”四贞垂询道。其实,她对线成志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
“我们线家军会誓死守卫桂林!”线成志信誓旦旦。
“你对额驸怎么看?”四贞问得轻松,而线成志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虽然刚直,但是一直对于孔四贞夫妇间的关系甚为迷惑,十年间,他明里是广西将军的麾下大将,暗地里却是公主楼里的常客。他的父亲线国安告诫过,他们线家只听命于孔氏后人,所以当孔四贞要求线家军做“奇兵”时,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么多年来,格格和额驸好像是不合拍的,但是却是一种很模糊的不合,这令他糊涂,甚至常常会因此毛骨悚然。
“属下不敢私下评论额驸!”线成志只能见招拆招。
“我知道你的心底会有疑惑,我又何尝不是呢?”四贞站起身,扶起线成志。“现在桂林的这些将军们,都是当年父王的老部下,你们的忠贞我不应该怀疑,但是现在是一步错满盘输的时刻,我不敢怠慢。”
“格格是怕额驸……”
“他是我的丈夫……”四贞有些恍惚,然后突然收紧眉心,果断下令:“线成志听令!”
线成志应声跪倒。
“即日起,若广西将军按兵不动,你旗下人马即安然待命;如其公然挑起反清旗帜,你军即以孔王四贞令,竖起孔氏旗帜,撤藩保清!”
接到这样的命令,线成志有些发懵,这位格格真的要这样做?虽然他早就希望可以投身撤藩的战斗中,将那个出尔反尔的老匹夫拉下马去,但这样公然对抗内外的决策可是兵家大忌啊!若追随孙延龄的人数寥寥倒也罢了,但若已疏通完毕,附动者众,那岂不是自绝后路?
“线将军觉得不会有人追随我们?”四贞嘴角微翘。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依照常理,应该是追随格格的人数居多,但是人心难测啊!何况还有吴三桂的军队啊!”线成志皱着眉头。
“吴三桂要的是皇上的江山,我小小的孔四贞算得了什么?”四贞好像笑得很开心。
“格格……”
“线将军,回去替我问候老大人。”四贞充满自信的推开窗户,望着一轮明月,嘴里轻轻的说道:“何况,他还不一定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