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
所有的重臣以及左相宁植、右相王闵都来到了大殿前。作为敬帝的左膀右臂,大臻朝的肱股之臣,宁植和王闵被请到了内寝殿外的大殿里。
文武重臣,除了带兵赶赴西北而无法赶回来的寇晋之外,其他人都到了宫里,等待着这位垂死帝王的最后一次诏令。
在众人摒息以待的沉默里,五更过半的时候,敬帝缓缓地清醒了过来。
他深陷在软枕绣被中的头颅缓缓转动,一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睛到处打量着,待看见地上跪着的众人,以及候在外殿的左相右相,心中便明白了过来。
当年,也是这样的光景,他的父皇躺在明黄色的寝榻上,身边是环绕着的妃嫔医官,殿外候着朝廷的重臣和文武百官。
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他的父皇颁下了诏令,他被拥成新一任的皇帝,万人之上,从此掌握了整个大臻国千万黎民的命运。
如今,是他行使最后一次颁布诏令的时候,是将这无比的权利和孤独,交给他幼龄独子的时候了。
他低声唤着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命他走到寝榻前。
这是敬帝第一次认真端详自己的亲生孩子,只见这男孩眉眼舒朗,匀称的五官继承了自己的相貌,轮廓之中却带着母亲的影子。
他望了望那个为他延续血脉的女子,面上油然现出了一丝感激。这名容貌酷似东陵王妃顾云容的女子,是他出宫巡猎时无意发现的。而如今,他就要将这无匹的荣华富贵,交到这女子和她的儿子手里了。
敬帝看着眼前稚气的,神情有些怯懦的小男孩,不知怎么,竟然升起了一丝嫉妒的情绪。
他别过脸去,那男孩便懂事地向后退去,跪到了他母亲的身后。普天之下,那是最安全的角落。
饮下医师端来的一碗由珍贵灵药熬煮的药汁,敬帝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平静的和冷静。他开口说道。
“宣:左相、右相。”
那宦官走出了内寝殿,尖着嗓子,向等在外殿的宁植和王闵传旨道:
“宣:左相、右相!”
两位重臣整理衣袍,向传旨的宦官行礼过后,面容肃穆地跟在宦官的身后,向倚着软枕,半躺在寝榻上的敬帝郑重地行了觐见大礼。
敬帝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想到以后的军国大事都要赖托他们的决定,一直到年幼的新帝长大成人了。他的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命左相宁植,升至军阁大臣,总领军务。”
敬帝想了想,缓缓地颁布道。
他又想到多年前,因他的诏令,宁植的长子在十多年前,帝都动乱的时候被人掳走,多年来一直遍寻无果。
他会怀恨在心吗?敬帝思索着,得找个人来牵制他的权利,以免他怀恨作乱。
倘若敬帝知道,宁植的长子宁靖春已经回到了帝都,怕是更不放心将大权交到这位肱股重臣的手里了。
“右相王闵,升至帝师,兼任监国大臣,与各位重臣一起处理政事,直至新帝成年。”
敬帝移开目光,将满腔的希翼移在了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顶撞的王闵身上。
当然,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王闵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听话和“胆小”。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位威高权重的右相大人,本是敬帝的妹婿。自打那位尊贵至极的公主不幸染病去世后,右相大人便孀居多年,没有子嗣。
“晋云美人为皇后,其所出皇子‘昼’,为储君,吾驾崩之后,由此子‘昼’继承皇位。”
敬帝,东方敬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他搜罗到宫里的,与东陵王妃“颜云容”有几分相似的那些女子,只见她们都一齐哀哭着,将身体低低地伏在了地毯上。能有资格在偏殿里陪伴敬帝的,仅仅只有数十个算得上受宠的妃嫔,宫里尚有成百个被以同样的原因招进皇宫的女子,多数仅仅见过敬帝一面,就成了深宫里的怨人。
“陛下诏令:左相宁植,升至军阁大臣,总领军事。”
“右相王闵,升至帝师,兼任监国大臣,处理政事,直至新帝成年。”
“晋云美人为皇后,其所出皇子‘昼’,为储君,陛下千秋之后,由皇子‘昼’继承皇位。”
宦官走出寝殿,抑扬顿挫地拉长了嗓子,向等候在殿外的诸位大臣们通报这一朝堂上的变化。
“陛下,除了云皇后之外,其他的妃嫔要进陵吗?”宦官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进陵,就是陪葬。只不过与将她们杀死后,与皇帝一同抬入陵墓不同,进陵是将她们沐浴干净,几日不给任何食物,只准喝清水以洗净肠胃,排去污秽,再换上丧葬的衣物,活生生地封死在陵墓里。
听到太监的问话,所有的宫嫔立刻全身发抖,哀哀地哭成了一团;就连新晋升为皇后的那名宫嫔,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刚才还有几分精神的敬帝,听了太监的问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些许烦闷。
他打量着寝榻下哭成一团的女子们,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这些庸脂俗粉,怎可以葬入孤的帝陵。吾驾崩后,当是要仙游而去,寻找云容,与她双宿双飞。这些庸俗颜色,从库中拨些银钱,送去‘持戒院’养老吧!”
躬身候在一旁的宦官诚惶诚恐地应了下来。侥幸免死的嫔妃们松了一口气,竟有两个因这惊吓后的骤然放松,翻了翻白眼,昏死了过去。
接连颁下了好几条诏令,敬帝显然是有些疲乏了。
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休息,那颗曾经无比威严的头颅深深地陷在软枕里,脸上透出了不正常的潮红色。
守在殿里的人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惊扰了帝王的浅睡,以致弄丢了自己的小命;就连那些啼哭的妃嫔们也止住了抽泣,用绢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低低地伏在地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外面突然传出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的主人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了一般,慌乱地越跑越近,噗通一声绊倒了什么,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听起来,好像是绊倒了殿外的花坛。
床榻上的敬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众人诚惶诚恐的屏息以待,这位弥留时的皇帝发泄他最后的雷霆之怒时,却见这位帝王分外沉默,仿佛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在方才那片刻的睡眠中,被抽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