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公元前729年的夏天，薛离都闷闷不乐。虽然鱼没少钓、知了也没少烤。
以至于梁成他们千辛万苦，终于让水力锯床能够使用的时候，他都蔫蔫的没精神去看。虽然后来也去看了，只能说，能用。
薛离本来的计划是，今年解决造船和造车的问题。
造船要等秦国的匠师不说了，还要备料，算上时间，一年半之后能够开工就不错了。这个薛离早有准备。
还是水力锯床的不顺利，把薛离打击了。让他意识到，没有钢铁的话，虽然也能做不少事，比如说可以发明方便面之类的，也就是挣挣钱，离他的期望相差太远。
本来他计划是利用水力锯床项目，引导开发齿轮，然后是齿轮变速箱，然后是水力车床、水力铣床、水力镗床、水力磨床……然后轴承啊、螺栓哪，然后就可以给机床升级，然后再升级……
但是水力锯床的不顺利，让他明白了，没有铁，他所期望的事情，能够实现的只有第一步——齿轮。但是是木齿轮……木齿轮，那就没有后面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薛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个长期计划，早着呢。
真实的原因是，他原来是准备造一辆有悬挂的车，现在落空了。
要知道，为了保持少君仪态，薛离乘车只能站着或者正坐（跪），坐在边上晃荡腿？不庄重！盘腿？不庄重！学领导视察的派头跟路人招手？不庄重！坐在车上跟人点头打招呼？不庄重！
不庄重会导致什么结果呢？国人看到少君不庄重，会民心尽丧，国将不国——这时代还没腐儒，不会这么没逻辑地上纲上线。但是不庄重，本身就是对一个贵族，尤其是诸侯嫡长子，最严厉的批评了。
所以薛离坐车，只能毫无表情地端着脖子（脑袋左右转也是不庄重）平视前方，正坐。
是的，只能平视。
士看人，只能看人的胸腹之间，腰带以上。诸侯、卿大夫可以平视，不可以扫视。王可以左顾右盼地扫视、俯视群臣。
而马车上的轮子是直接装在车架上的——没有车轴、没有悬挂……
能想象跪坐在这样一辆车上的滋味么？
没有铁①，就没有悬挂。
薛离蔫了。
蔫了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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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薛离夏天还是干了一件事的——挖池子。
薛离在城外水磨下游很远的地方，挖了一排池子。又在那边建了一排水椎。
池子里分别沤着竹子、芦苇、麻、树皮、草。
离得老远就气味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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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侯毫无察觉。因为他忙了一个夏天。
司徒陈济初夏就回来了，派出去其他方向的商队也开始陆续回来了，收获非常丰厚。这些都要统计、归类、入库、调派。
要把薛离之前要求带回来的各种植物要移盆，赶紧种地里还要安排人精心护理；带回来的种子要收藏好等到季试种；矿物都按照薛离的要求，标注好发现地入库；带回来的各种品种的鸡鸭鹅犬马牛猪羊等等要饲喂，需要建寮、围栏……随之而来的各种植物的农夫要安置，要给他们拨粮食、分配住房（提前建好了），调整货物再派商队出去……林林总总，琐碎杂乱，把薛侯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夏收过后，薛侯才发现夏天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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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过了的薛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薛离最近很刻苦，每天在后院练习射箭。
然后薛侯就发现薛离的弓怪模怪样的。
薛离一副献宝的样子，主动呈给薛侯看。表面油光水滑的，仔细看，好像就是一根木头，纹理很清晰，弓身也没有反曲②，就是一个弧形。
薛侯本来以为是儿子力气小，就自己做一个软弓，也没在意，随手拉了拉，好像跟薛离原来的弓力也差不多，没多想，还给薛离了。
薛离献殷勤：“这个弓漂亮吧？父亲，我给你做把大弓？”
薛侯啼笑皆非，我一国诸侯，用小孩子的玩意像什么话？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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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薛侯后来发现不对了，每次薛离出现都背着他的弓袋，宝贝得不得了，时刻不离。
几天之后，薛离背着他的宝贝弓晃悠的时候，被薛侯叫住了：“离儿，你每天习射完毕不驰弓（松弦）的么？”
薛离点头——不松弦。
薛侯生气了：“离儿，你知道吗，要制作一把好弓是很不容易的，翻遍整座山都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木材，然后要把牛角，片成薄片，贴在弓内侧，把鹿筋贴在弓背，用鱼胶粘合，然后缠上丝麻，还要上漆……光弯成形状就要一年，前后要三年③时间才能做成一把弓。
“武士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自己的兵器。这把弓虽然是你自己制作的玩具，但是也要养成习惯，每次用完了都要松弦作保养，知道么？
否则弓很快就松弛，废了。你这把弓已经废了吧？”
薛离摇头。把弓从弓袋里取出来，呈送到薛侯伸出来的手上。
薛侯接过弓一拉，愣住了：“这弓没软？”薛离点头，再指指弓弦，示意薛侯仔细看看。
薛侯伸手一弹弓弦，嗡的一声，显然弓弦也有古怪。
薛离得意了：“父亲，我这把弓只用了一天时间哦，就是一根柞木，根本没用什么角片、鹿筋，也不用胶粘。也不需要拆弓弦保养，拿出来就可以用。我给父亲也做了一把大弓，拿来给父亲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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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的是一把长弓。长度有一点七五米。薛侯把弓立地一看，弓高过薛侯的眉毛，基本与薛侯等高。
薛侯先试着拉了一下，半开。薛侯惊讶地再看看弓，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弓力，再一拉，开了。连拉三次，薛侯放下弓：“离儿，这弓做了多久？”
薛离竖起一根手指：“一天。第一次做，木匠不熟练，也不熟悉弓力的大小，试了好几次。”
“做好了，挂上弦之后就一直没松开？到今天几天了？”
薛离点头，伸出一个手掌：“五日，一直没松弦。”
“这弓弦是什么做的？”
“羊毛线。用羊毛搓成的。不用牛筋。”
薛侯“嘶”的倒吸一口气，回头吩咐内侍，“去叫卫武来，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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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武来得很快，薛侯等他拜见施礼后，把弓递给他：“司马且看看这张弓。”
卫武接过弓，反复端详：“不是曲弓，没贴角、筋，光用了木材？弓弦也不是牛筋？”专家一出手就是专业。
薛侯示意他可以试弓。卫武大半开、满开各拉了三次，赞道：“好弓，弓力强而力顺，应该可以射得很准。”
薛侯伸出一个指头：“做这把弓只用了一天。”
卫武不信，制弓三年是常识。但是置疑主君说谎，实在太失礼了，只能用疑问的口气，重复道：“一天？”薛侯点头。
这次卫武信了：“制弓人为谁？何在？”这明显就是要绑架人的架势么。
薛侯一指薛离，不等卫武说话，再把其余的手指张开，在他眼前一晃：“这弓已经挂弦五日，一直没松弦。”
卫武头一晕④，差点摔倒，也伸出个巴掌，结结巴巴的重复：“五日……没……松弦？”薛侯点头，示意确是如此。
卫武激动了：“请许试射！”薛侯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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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离提醒卫武，长弓的射法是三指（食、中、无名指）拉弦，不再是拇指拉弦⑥，不再需要带扳指了；而且箭矢是搭在弓的左侧，射出时要把弓身顺势向前推⑦一下。卫武试了试，熟悉了动作之后，示意没什么影响。
内侍从刚取来的箭箙（箭壶，10支装）中取出一支箭，呈给卫武。卫武一接箭就发现不对——不是蒲草箭，箭杆是木制的，有90厘米长。卫武引弓射箭，一件中的，箭穿过麋侯⑧（靶子），在靶中央留了一个洞。
卫武惊讶的看看，吩咐内侍“换草靶。”示意内侍去换，并且取皮甲来。
卫武再次试射，草靶破碎，箭钉在靶柱上，靶柱被射得直晃。薛侯这时也惊讶地站起来了。
薛侯吩咐内侍将皮甲披于靶柱上，披了十层，然后示意卫武再射。卫武调匀呼吸，一箭射出，箭透重甲。待内侍将靶子取回，仔细一看，射透七重。众人齐声喝彩。
薛侯哈哈大笑：“卫卿神射！”卫武逊谢。
薛侯笑问道：“卫卿尚能射否？这次射远。”
薛离示意内侍递上那支箭杆红白相间的标识箭给卫武。
卫武这一箭，看得众人目眩神驰，这支红白相间的箭飞出近200步才落地。
一众侍卫再次喝彩，薛侯和卫武哈哈大笑，眼神交错，都是“火花”。
薛侯也来了兴致，命人分别在30、50、100、120步、150步⑥立靶，然后接过弓，一一试射。120步轻松射透皮甲。
这弓顿时成宝贝了，薛侯放下弓，吩咐侍卫明天松弦保养，不觉得用儿子做的玩具丢脸了。
卫武示意一众侍卫都退开。不等薛侯发问，卫武早就等不及了：“少君，这弓身是柞木？”薛离点头：“还是柘木最好，用柞木、榆木也可以。”
然后问：“一天就做出来了？怎么做的？”薛离点头确认：“其实还能更快，但是那样弓的寿命就短了。”
“梁司空那里不是有锯床了么，可以把树很轻松地锯开成型，”卫武还不知道这件事，疑惑地看向薛侯，薛侯示意他先不用管这个，先听薛离解说。“把柞木锯开，选择木纹顺直的木条，再截到合适长度，”薛离在地上画了个梯形，“把木条修成这个形状，向树心的内侧宽些，靠近树皮的这面是弓背，修得窄些。”
“然后把方楞的地方修修圆之后，再从中间往两头慢慢修削，越往两头削的越多些——只削树心这一边，中间粗，两头稍细。然后在两端对称的地方削出挂弦的槽。”薛离一面说一面在弓上指点。
“后面就简单了，把弓背绑在弓床上，就是根竖着固定住的粗木棍。这个弓床上面，开十个卡槽。绑紧了之后，把弓身往上弯，不能一次弯到位。先弯两至三个卡槽，卡好后，在两边挂弦口绑上绳子收住，让弓材保持那个弯度半个时辰；然后放松绳子看看弓身，不对称的地方，或者变形异常的地方做休整，修到弯后弓身圆弧自然对称；然后继续再往上弯一到两个卡槽，绑紧了再保持半个时辰；一次一次慢慢收紧，最后就成型了，这样做成了就可以一直挂上弦。”
这时候薛离瞥了父亲一眼：“就是真的时间长了，弓软了也不可惜，一根木条，一天功夫罢了。”
薛侯跟卫武对视一眼，还是由卫武发问，看来这对君臣之间也很默契啊。“这个弓弦你说是用羊毛搓成的？”薛离点头。
卫武对薛侯说道：“齐晋的北面就是戎人狄人，他们养羊。听说羊每年都要褪毛，而且夏天他们还要给羊剃毛，对他们来说，都是无用之物，我们派个商队，随便带点东西去换就好。”薛侯点头。
卫武继续说：“少君，刚才那些箭不是蒲草箭，都是木箭杆。每根都是一样，长而直。怎么做出这么多支好箭的？”很显然，这个问题薛侯也很关心，耳朵都侧着听呢。
薛离很不以为然的说：“卫师（卫武是薛离的武学老师），这些箭很难得么？我让他们做的时候，一会功夫就做了好多啊。”
卫武眼睛都瞪大了：“不难？蒲草箭以蒲州的蒲草最好，不过就算是用蒲州的蒲草，找到这样平直的长箭杆，那也是少之又少。我看列国军中的神射手，恐怕都不见得人人都有。”
薛离疑惑地看向父亲，薛侯点头：“像这样平直的箭杆，为父也是难得一见。”
薛离给他父亲和师傅翻了个“你们落伍了”的眼神：“现在作坊多了好多新机器，做这些很简单的，父亲和卫师好久没去看了吧？”
薛侯和卫武对视一眼：“去工坊。”
①其实，铁剑早就出现了。1990年，三门峡出土西虢公（随周平王东迁而来）墓，其中就有一把铁剑，人工块炼法制成。此时，已经有些地区，用生铁做农具了。薛离搞错方向了，西虢公此时正在王室做卿士呢，薛离只要往雒邑就能找到了。
②中国很早就开始使用反曲弓，在商代遗址中考古发现。
③《考工记》有详细记载。
④复合弓不用的时候，都要松弦，恢复弓材的变形应力。“一张一弛”说的就是这个。一直挂弦，时间一长，弓体就会发生永久形变，变软或报废。同时，牛筋弓弦应用、保养非常麻烦。夏天易粘连，使用之前要把弓弦仔细理顺；冬天发硬，要用火烤软。即使没以上的问题，每次挂弦，也需要两个人折腾很久才能挂上。弓兵遇袭时如果还没上弦，等于手无寸铁。说弓兵脆弱，就是说的这个。
⑤麋，鹿。侯，就是靶子。方形，布制，正中绘制野兽图形。天子：虎、熊、豹侯；诸侯：熊、豹侯；卿士：麋侯。后来卫武要求换草靶，就是检验实战效果的人形靶了。
⑥即地中海射法。长弓和此射法，因为弓弦被手指拉开的夹角角度大，故无需带扳指保护手指。而中国传统射法，用拇指拉弦，曲弓和此射法，弓弦被手指拉开形成的角度小，故需带扳指保护手指。考古发现，商代出土就有各种材质扳指。所谓蒙古式射法，当叫做中国式射法才是。
⑦推弓是为了减少箭矢与弓身的摩擦，导致能量损失。箭矢搭在弓左，便于向前推弓。
⑧英国长弓可射穿200码处的道路路标（2mm铁皮），即136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