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蓥天有一处明月崖。
崖下是层层云雾叠成的海,瑞气缭绕。
这里不像冰墟那么高,刚好能看到一整轮月亮。
有点像凡间的,但比凡间要更清晰一些、更干净、更明亮。
那夜空像是靛蓝色的油彩和墨一起被打翻在丝帛上,刚好晕成漂亮而深沉的颜色。
此时这月光下盘坐着一位少女,面对着月亮,长发顺着纤瘦的背垂在地下,规整的铺着。
她闭着眼,身上的素衣被那月光镀上莹莹的光芒,像是白璧打成的玉傀。
重九的话她一直都记在心上——这一生,最终不要辜负了自己。
不辜负自己,就先要有能力不辜负自己。
每日睡两个时辰,打理一个时辰的药草,白日跟着重九学药理、奇门遁甲和基本的法术,有时也会替他跑跑腿。夜间从黄昏开始聚天地之华,增加修为。
这样的日子从她拜师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她知道自己的经脉已经不允许自己再用修习那些用来攻击的法术,毕竟她已跟着重九修习了六年的医术。但她还是想好起来,因为没有办法用有攻击性的法术,又怎么对得起冰墟九护法的位置?她的修为早已是上仙的“四知境”,但还是没办法引导灵力通过那些必要的经脉。
重九告诉她:“不要着急,迟早都会有办法的,就算没办法,也没必要太在意,我重九的徒弟,不会那点法术而又怎么了?”
好吧,她师父说不急,那就不急。
她师父说不在意,那就不在意了。
的确,不会那点法术对她来说确实也不是事儿。
重九真的只是看起来不靠谱。
花蓥天是个迷宫一样的地方,处处是奇门遁甲和禁制,她花了三年,才勉强认清路。
而她师父却总是在她不知道走到那里的时候突然一脸不耐烦的出现,带她回到对的路上去。
她师父说话的时候嘴很毒,一针见血。
比如她第一次跟师父学习打理花草。
重九就直接指着她的那盆药草说:“很丑。”
她师父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心里藏了很多事情;她师父总是看上去很任性,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
她从一年前开始才能在晚上留在花蓥天,师父会把自己的卧房借给她,然后自己去书房睡。她从不能进入流华殿旁边的那个被草木掩映住牌匾和院门的院子,那院墙上已经叫岁月斑驳了原本的颜色。她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她分明感觉得到重九面对着那个院子时的歉疚。她从没见重九进去过,他的手总是在离院墙还有那么一丝丝距离时猛地缩回来。
那院子外面全都是禁制,她不怀疑如果有人闯到那里,会立刻从身体到三魂七魄都被轰成湮粉。
她很好奇,但从不会问。
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去消磨重九对她刚刚间建立起的信任。
重九还不是完全信任她,重九不信任任何人。
他讨厌天界,懒的与天界大部分神仙交往。
与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夙珏。
夙珏是个很温柔的人,他总是噙着三分微笑,有些虚,但是让人挑不出什么瑕疵。他很少离开冰墟,脸色总是有些虚弱的苍白,身形也略显削瘦,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病态。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有些担心,却不知怎么问出口。
因为他总是那么强大。
她不是经常看见他。
戒情居和冰墟离得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
他不过来,她也没有理由过去。
但她是想见他的。比想见柏栎更想见夙珏。
但是她一离他太近,就会犯脸红心跳的毛病。所以她很矛盾,她从不主动去找夙珏。
凌荒那么多的散仙逍遥神,她真的没有接触过几个。
八位护法,现在只剩了六位,而她只见过四位。
柏栎带焱翎澈来过戒情居。
焱翎澈乍看起来是个斯文的谦谦公子,其实是个记仇而且绝对不会吃亏的精明家伙。
柏栎那时有些惆怅的说:“大护法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据说是位上神,二护法就是那位烈舜颍,三护法就是这位焱翎澈,四护法君九龄,五护法是个傻子......”
容卿衡清楚地看到焱翎澈嘴角憋笑的抽了抽,北堂宁霎听见的话应该真的挺无奈的。
“六护法就是我。七护法钟离罗敷,虽叫罗敷却是个男子,现下在梵天,待帝宴时大概就会回来了,老八,他......”柏栎欲言又止。
容卿衡狐疑的瞧着她,柏栎向来大方,甚少露出什么为难的样子。
“老八叫钟雀,当年误入歧途,参与了烈家与玄皇的往事,被流放离恨天,生生世世不得再踏出那里半步。”焱翎澈叹了口气,颇为深沉的说。
“三哥,你深沉的样子真的挺吓人的。”柏栎道。
容卿衡默默的点了点头。
“六儿,还有小九啊……”焱翎澈“阴恻恻”勾起一边的唇角:“你俩是不是没抄过梵天的那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柏栎脸色一变,连忙赔笑:“三哥,三哥我们不懂事儿,我三哥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哪儿就吓人了?口误口误。”
“……”
其实——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她不必像凡人一样担心自己的生命会随着时光流逝,然后失去一切;也没有那么多担负天地的宏图壮志;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家族纷争。无根之灵,的的确确像个诅咒,但有时候何尝不是一种祝福,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每天都有东西要学,有事要做,身边有朋友、有师父、有自己所珍视的......
她此时坐在这月光中,看起来就跟月亮一样纯净,实则不然。
她读的是慈悲书,她学的医术可以起死复生。
她修的是逍遥道,她练得毒术也可以杀生于无踪。
谁又能没有半分杂念呢?
她也想知道自己曾经是谁,她也想知道重九的歉疚从何而来。她看着像是什么都不怎么在意,但实则并非清心寡欲。她看了那么多的书,平时沉默寡言,不怎么与人接触,但她却不是书呆子、能很快与那些能跟她接触的人亲近。
她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怀有善意,比如,她很不喜欢烈舜颍,也不太喜欢温磬欢。
她明明跟这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地接触,但她就是不喜欢。
没有也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
她的敌意和善意都不会马上暴露在人前。
为什么要锋芒毕露呢?剑锋藏在鞘里,拿出来时才那么锋利,就像他的暗器,出其不意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
就算暂时学不会那些法术,她也有别的办法战斗。
她不是君子而是漂亮的女子,暗器和毒术都是她的武器。
她是重九的弟子。她是冰墟的九护法容卿衡。
她会努力的拥有不辜负自己的能力,然后努力做到不辜负自己。
她还有很多的年月要用来学会很多现在还不会做的。
月光下那双精致的眼睛睁开,黑白分明。那灼灼的光芒,美得摄人心魄,坚决而清明。
求一个对得起心。
求一个对得起自己。
她要的是,这一生,不辜负容卿衡,不辜负自己。
她的身量会随着岁月拔高,她的眉眼会被时间舒展到最好的样子,然后,定格在那个时候。她是有神骨仙身和几万年修为的灵修,她没有太多的当年,和她雄厚的修为来说,她的过去有太多的空白,但那些毕竟是曾经,她手里还有大把的现在。
她朝乾夕惕的学本事,是为了治好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她要学会师父一样的谨慎,她也要努力的变的夙珏那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