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走停停,用了两日的功夫,一行人终于从沃曲走到了北樊。郭门之外,早已有北樊和南董的贵族派出的家臣候着。两家都怕对方的人先于自己与世公子接触,从而占了先机,虽在争执当中,在这点上倒分外一致。
北樊与南董均是沃曲属地,分别由公卿辛氏和丁氏所领。两地虽小,但历来是沃曲铜矿的主要出产地,也是晋国的重要铜矿出产地。所出铜矿既能用于打制日常生活用物,是箭簇、戈头等兵器的重要用料,最为重要的是,晋国的钱币皆是铜制,有了铜矿,就相当于坐拥取之不尽的宝库。
因此领地大夫不仅富庶,对于历任的沃曲公也有深厚的影响力。即便是赵氏这种在沃曲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在北樊、南董贵族面前,也往往礼让五分。
而此次世公子出行,正是为了调停两地之间交界处新发现的一处铜矿的归属。
正式的迎接原本安排在了郭内,为避免给双方机会打探自己的心思,文生让赵敞向外宣布,体谅南北卿大夫心情焦虑,所有礼仪从简,只在郭外接受了两边家臣的叩请。
文生坐在马车上,稍微挑开一点车帘,看见南北两家派出来的家臣们在地下跪了两排。成师坐在文生旁边,也向着外面看了一眼,地上众多低着的脑袋顶上,有的是乌黑,有的是花白,还有的都已经没有了头发,忍不住捂嘴无声地嘻笑。文生看了看旁边的成师,心里一阵嫉妒,他知道眼前的脑袋们除了颜色纷杂,可是脑袋里的心思却分外一致。
众人心中的猜疑早已穿过了马车的车厢,全都走到文生心里去了,不用说,文生也知道众位家臣其实并不相信他能主持好这场利益攸关的定夺。而他,也不可能像成师那样,对于众人心里的不信,甚至不屑一无所知,而保持少年单纯的心性。
车马沿着高原官道继续向南北两家的交接处行进。一路上,赵、辛、丁三家随行都默不做声,各怀心事。
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主持这么重要的定夺,称公和南北两家的公卿都心知肚明。如果此次文生以幼代长,其小世公子身份胜于如今仍为质子的大世公子身份而得到各家承认,几乎可以肯定称公将放弃长子公仇,以文生作为自己正统的世子,继续与当今的晋国公一争国公之位;如果文生的表现被沃曲境内的主要家族认为只配居于人臣,那么称公就不得不在仍为质子的大世公子与两名庶公子之间重新作出选择,对沃曲的将来重新布局。
特别是现在,虽然民众私自迁移定为死罪,可是晋国公治下的流民仍是不断涌入沃曲境内,为抢夺生存物资,沃曲内也因此流匪四起。而来自晋国公的压力也日愈增加——晋国公开园已经几次遣人来沃曲问罪,将此视为了沃曲对自己正统地位的觊觎。
其实这样的自欺欺人又何必说与人听。
两边当权者里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沃曲在七年的休养里日渐富庶强盛,晋国公那边也不会为了将沃曲旧族一举铲草除根而推出这么多改制以筹措军费。
如果不是因为文生性格温和,这样的斩草除根大概在七年前已经被付诸实际。但是也正是因为文生性格温和,沃曲也才难以向境内的世家证明,如此世公子可当大任,能够支持称公二次反攻晋国公,自此占守国都,重新统一晋国。
这世上因为果,果为因之事本来就甚多,晋国公与沃曲这边就是其中一个。
但是单从文生将南北两家家臣打发走这件事来看,赵敞心中却甚为宽慰,觉得文生温和但并不纤弱。君如蒲草并非坏事,过于刚毅容易折断,倒是柔韧有力可以堪当大任。
在这样各种心思暗中涌流的环境里,连车内两个少年也不能不受到影响,明明各自心里都是揣着担忧,却偏偏显出快乐的样子来。装作兴致勃勃,相互探讨着关于各地裁决土地归属的真假故事。
成师按照昨晚赵敞趁文生走远时悄悄嘱咐自己的话,先说了起来:“我听说,南蛮人里也有定夺。为了决定一块耕地的归属,南蛮会叫人在田埂上支上油锅,两边各出一人在滚烫的油锅里摸钱币,谁摸的多这块地就归谁。”
成师突然提起的“钱币”叫文生马上想到昨夜里两个农人心里的悲苦,以及给自己带去的痛楚,想也没想地答:“啊,我不喜欢这样的定夺。摸钱币的那个人,得多么疼,而且,好好的一个人,这样一来,一双手不就残废了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不成让两家打战吗?打战会死更多的人。并且,如果争执的两家实力相当,恐怕打到最后,连耕地的人都没有了。”成师说。
“我……我还没有见过死人。哈哈,不过,成师你也没有见过。如果是让我来裁决的话,那我要叫两家的长者出来问话,细数这块田地的来历和变动,总能断以公义。即使我一个人思想模糊,还可以召集境内智者、学者,大家集思广益,总能有个公断。”
成师心里一紧,果然与赵敞昨天的猜测一样,文生总是不喜欢残酷的法子。不过提前知道也总是好过突然遇到。好在敞叔叔已经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过定夺场上的应对之策,赵氏与文生唇齿与共,敞叔叔告诉他,只要他在定夺时能够帮助文生,文生一定能在称公的喜爱之外,获得对继承人而言更为重要的称公的信任。
心里虽然思绪复杂,可是成师面上却在哈哈大笑,杜撰了晋国的一个都城甲乙都和从那而来的老学究来打趣文生,说,“世公子,老夫乃从晋北甲乙都来而,是丙丁家臣的太傅戊己,自幼熟读庚、辛、壬、癸四书,愿为世公子尽献绵力,答疑解惑。”更故意压低声音,装作那甲乙都的学者,学着两人太傅说话的口吻如此说了一通瞎猜的胡话。
文生听着这些胡说八道也一阵大笑,在车驾里追着成师抓打。然而成师的话夹杂着昨夜的见闻,毕竟还是进了他心里,有些事情,遵守明明也很残酷的规矩,真是反而更好吗?
车外随行人员看不到车内,只看到为首的车驾左右摇摆,不时传出一些声音,也猜不出两位少年公子究竟是真的出现纷争,还是不过是少年间的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