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齐王府,昔日奢华到不可一世的王府,如今却如临大敌,被一层层重兵团团包围。
长公主端着参茶挑起重重的纱帐走进内殿,看见坐在正中神情严肃的男子,禁了声,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大人,如今皇上派重兵围住齐王府,显然是要铲除我们一派才肯罢休。”杨愔看了看高澄阴郁的面孔,小心翼翼地说。
“大人如今手中的兵权被夺,想要夺位不是那么容易。”崔季舒不安地皱紧了眉。
“我们手中还有多少兵力?”高澄抬眸,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除了可以调动邺城大部分兵力的令牌落入孝静帝手中,我们只有斛律将军的府兵与亲兵。算起来我们与孝静帝倒也是兵力相当。”陈元康思索了一下才低声答道。
“皇上已经知道本王有谋反之心,此时如果再不出手必定难逃一死。”高澄抿了一口清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人为皇位隐忍了这么多年,何不先负荆请罪,等待时机成熟再另想良策。”杨愔平静地说道。
“不可。”高澄摇了摇头,“为了这一刻本王已经等了太多年,不能再等了。”
“可是……”陈元康皱紧了眉,“如果逞一时之勇,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成王败寇,本王顾不了那么多了。”高澄冷了声音,“后日一早,元康和斛律光带兵包围住皇城的所有出口,擒贼先擒王,本王会让凌萧控制住孝静帝,待把所有的御林军都调开以后派一对暗卫保护本王进宫,不得有误。”
“是。愿大人马到成功。”房间内的所有人恭敬地抱拳。
“记住,一旦东窗事发,遣散所有家眷,准备好毒药,本王必不当俘虏!”高澄黯下了双目,一双清目不知何时已溢满了寒意。
“是!”
忽然,一名亲随匆忙地跑进内殿,语气因为焦急显然有些不稳,“大人,天牢传来消息,斛律小姐为掩盖大人谋反的证据被打入天牢消息属实,此时命在旦夕!”
“元善见!”高澄先是一惊,而后皱紧了眉,眼中的怒意显而易见,拂袖将桌上的茶杯挥开落在地上摔了粉碎。夺皇位,易江山,他用尽了手段拼尽一切所做的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失而复得,他不会再失去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将她再次带离他的身边。可是……可是,如果她不在自己的身边,他夺了这个江山又有什么用?
“消息可靠吗?”高澄蹙紧了眉。
“是,是从大人在皇宫安排的眼线传出来的。”亲随小心翼翼地回答。
“听着,逼宫之事提前到明日一早。”高澄握紧了手指,环顾着周围的人思虑再三做出了一个结论。
“大人,我们本来的胜算不大,如果太过仓促更是对我们不利。”陈元康不安地站起身。
“照本王说的去做。”高澄扔下一句话,转身走出内殿。
“是……”身后传来低低的应和声,便再也没了声音。
邺城,长广郡王府内。
仪君轻轻颤抖起来,手中的画像飘然落地。她曾那么的思慕他,渴盼他,却在她拼命将令牌送到他手上的时候,听到他只是拿她当做他人的替代。
原来,他对她的笑,他对她的好,只是对着容妃娘娘的影子……
容妃娘娘?江悦容?她究竟与澄叔叔有什么关系?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仪君被吓得立刻转过了身,一双惊恐的眼睛中,映出的,却是一张美玉般无瑕的面孔。
“仪君。”那个声音轻轻的,净净的,如同淬玉般,暖暖地荡漾出细碎的阳光。
“九叔……”她缓缓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竟说不出一个字。
“我已下令将牵连的婢女一并杖毙。”高湛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说不出的冰冷。
她闭了闭双眼,缓缓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恍然,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望向高湛的目光多了一丝怀疑,“原来九叔早就知道?”
高湛没有回答,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一丝疼惜,“大哥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多心。”
仪君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掠过那幅已然染上灰尘的画卷,她缓缓黯下双目,“九叔,这是我和澄叔叔的事,不关九叔的事。”
细碎的脚步声自门边响起,小婢女站在门边,看着屋内的两个人,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又默默地退了出来。
“什么事?”高湛看了看婢女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皇宫来人传话,皇上请斛律小姐入宫,说是斛律小姐想知道的事入宫后自会清楚。”小婢女怯怯地看向高湛,小心翼翼地答道。
听到她的话,高湛和仪君同时一怔。高湛看向仪君,一双清目中闪烁着不明的意味。
“好,我去。”仪君转身走向婢女。
“仪君。”高湛蹙了蹙眉,低低地唤了她的名字。
“九叔,不要拦我。”仪君转身看她,原本漂亮的黛紫色眼中不经意间中多了些不该属于她的暗淡,“我想自己弄清楚。”
高湛没有说话,看着仪君的身影默默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没有一丝犹豫。
高高的宫墙,沉重的宫门,还有压抑得透不过气的阴森。皇宫带给她的感觉,自她今日再次踏入这重重宫阙之中,感受的更加明显。
跟着引路的宫人,仪君第一次走进御书房,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神圣威严。
“仪君,你来了。”男人坐在高高的九五宝座上,垂目怜惜地看着手中的画卷,对着站在门前的仪君轻轻说着。
仪君抬头看着几步之遥的男人,自上次晚宴后再次见面,却仿佛与之前的高高在上判若两人,好像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而不是东魏的九五之尊—孝静帝元善见。
“过来看看这幅画,你应该知道这画中之人是谁吧。”孝静帝微微一笑,朝她招手,阻止了她行礼的动作。
仪君依言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中的画卷,画上的美人依旧是风华绝代,眼角的一颗泪痣盈盈欲泣,美丽得令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容妃娘娘。”仪君回答。
“是啊,是朕的容儿。”孝静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转而看向身边的仪君,微微一笑,抬手怜惜地抚上她的长发,缓了声音似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兄长对着妹妹淳淳教导,“难怪高澄对你痴心,夺了朕的江山也要送给你,若是换了朕,也会这般义无反顾。”
孝静帝的话令仪君猛地一震,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皇上是说澄叔叔谋反是为了我?”
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她就要失去澄叔叔了,她必须弄清楚这一切的事情。
孝静帝朝她微微一笑,“若是朕最钟爱的东西失而复得,也会这样拼劲全力想要守护住吧。”
仪君一怔,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更加一头雾水。孝静帝看着她疑惑的样子并不着急,只是朝她勾起一个神秘的笑容,“来,朕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十年前,邺城边陲的江边,住着一家贫苦的人家。
齐王高澄率兵征战到附近,遇到这家人家的女儿,便花重金买下了这个少女,带回邺城。
“你叫什么名字?”那日粼粼江畔,高高在上的男子这样问那个少女。
“臣女没有名字。”女子缓缓低下头,却不小心羞红了脸。
是啊,如今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一个穷苦家的女儿又怎么会有名字呢?
高澄望向江畔,再回头望向她时一双清目溢满了说不出的温柔,“你姓江,女为悦己者容,悦容,本王只愿你为我一人而容。”
他的一句话,每一个字自精致的唇瓣缓缓吐出,便足以击溃了她的全部防线,令她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女子满心欢喜地随他到了邺城,原以为遇到了良人,终身有了依靠,可惜一切只是镜花水月,除了每日无休止的琴艺歌舞,就是听到那个令她震惊的消息—齐王买她下来原本便打算送她入宫做他在孝静帝身边安插的眼线。
她哭了,但还是如了他的意入宫面圣,因为年纪轻轻的她认定,爱一个人,只要他高兴,她便高兴。
一入宫门,便被孝静帝看中,封为容妃,极尽恩宠。
她不辱使命,将机密透露给他,甚至他要孝静帝的兵符令牌,她都偷来给他。只为他的一句话,助本王夺了这天下,本王便迎你做这天下的皇后。
她不要做皇后,她只是想在他的身边而已。
一切的一厢情愿,却终是被一个小小的消息所打破。她侍君在侧,却偶然听见她的父母,早已在她进宫那日被杀,而下令的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挚爱—齐王高澄。
她不信,秘密召他前来问个清楚,得到的,却是他风轻云淡的点头。
原来,她只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他要她全心全意地助他大事,便断了她的一切后路,原来所有的柔情蜜意,所有的海誓山盟,也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终是躲不过权利的诱惑和高家男儿的冷血。她愧疚,她悔恨,她发誓再也不会爱上任何男人,恨意充斥着她的头脑,完全地吞噬了理性,她潜入王府,打算暗杀高澄,她要让这个欺骗她的男人付出代价。
匕首没入胸口,鲜血迸出,只不过插入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她的身体,几十名王府亲随毫不犹豫地将利刃没入她的身体,因为她只是颗废棋。她不甘地抬头,想要看一看这个让她倾尽了一世爱恋的男人,触及的,却是一双溢满寒意的眼,没有一丝昔日柔情。
风华无限的容妃娘娘殁了。高澄下令封锁消息,可是再次看到她惨白的脸,他的心竟然疼得这样不能自已。
他骗了自己,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也变得这样浮躁了?
他欺骗了她的一生,断送了最爱的女人,得到的却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无尽的落寞。
这十年间,他严刑酷法,创立己派,重振高家,却再无一人,愿在他的身边,陪他出生入死,无怨无悔。
直到那日,西山猎场,他遇到了她,同样的绝色风华,同样的不畏权贵,只是七分相似的相貌,唯独不见眼角的那颗泪痣,盈盈仿若倾诉一般。
他惊喜地把她留在身边,依她顺她,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捧在掌心。而她每每自称仪君,却在时刻告知她并不是她。
他决定谋反,她便助他,却不知他夺了这江山,只是为留她永远在身边。他不想再失去了,他不能再失去了,不仅因为她是她的影子,还因为……
仪儿,若我夺了这江山,你可愿意……愿意什么呢?他看着她的眼,他最想说出的话,却早已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仪儿,若我夺了这江山,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巧笑倩兮?
那样高高在上的高澄,却在害怕,害怕她会拒绝他,害怕她离他而去。
他早已失去了承诺的资格,但是在他的心底,想得到的,只是那个少女温婉的笑容而已。
浓墨丹青,一笔一笔,都是他的愧疚,他的思念,直到最后一笔完成,他却恍然发现,眼角的泪痣早已不见,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人,深藏在心中再熟悉不过的人,竟是她。
仪君。
原以为对着心中十年来不灭的幻影作画的美人,却是他朝思暮想在身畔的少女。
江悦容,你可曾知道?他就是一个喜欢用逃避欺骗自己的男人啊,十年前他用无上的权利欺骗了你的真心,十年后他用对你的愧疚欺骗了自己的真心。
“原来……澄叔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仪君的声音颤抖,不经意间,一滴清泪缓缓划过脸颊。
太沉重了,澄叔叔,你付出了一切为我换来的江山,我怎么舍得不要?
所以,为了仪儿,澄叔叔一定要平安回到我的身边,仪儿会记住澄叔叔说的话,若你夺了这江山,仪儿只愿做你身边的小小女童,踏遍河山,看尽繁华。
“禀皇上,齐王高澄的叛军已在宫外!”浑身浴血的将军跪倒在孝静帝的面前,全身颤抖地说。
什么!仪君猛地一颤,却被孝静帝一把拉住手臂,她回头望他,却看见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渐渐浮现。
“仪君,和我一起看看,这江山,到底是会姓元,还是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