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邺城。
清风朗日,胭脂花榭。湛蓝的天空上万里无云,偶尔呼啸着掠过几只飞鸟,发出清脆的鸣叫声,迎合着清晨斛律府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庭院里一个个火红的灯笼被高高地挂起,通红的颜色映得来往的人群的脸庞红彤彤的,甚是喜庆,欢笑声此起彼伏,欢乐得仿佛连人的心儿都飞舞起来了。
仪君被庭院中嘈杂的声音唤醒,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看着庭院中来来往往的婢女仆人,鲜红艳丽的颜色猛然撞入眼帘,她揉了揉双眼,一下子从刚刚的迷蒙中清醒过来。看着到处张灯结彩的斛律府,婢仆们个个喜笑颜开,唯恐替主子们高兴得不够直白,仪君不禁被吓了一跳,斛律府什么时候被装扮得这么喜庆了?
“仪君,你大哥我亲自监督装扮的,还不错吧。”忽然有一个声音似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仪君慌忙回头,大哥斛律须达正站在她的身后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沾沾自喜。
“大哥,家里为什么要装饰成这样?”仪君打了一个哈欠,歪着头问。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啊,当然要把家里弄的热热闹闹的。”须达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他看向仪君,忽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凑近仪君身边,“仪君,你今天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和心上人一起去放花灯啊?”
听到他的话,仪君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打算,也没有心上人,你们弄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须达显然是不相信的,他不依不饶地跟在仪君的身后追问,“仪君仪君,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过这样的节日嘛,我听说婉清一早便出门去了,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仪君,你要是没有心上人也总会有有好感的人吧,说给大哥听听,大哥帮你参谋参谋!”
“无聊!”仪君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喂,仪君,仪君……”须达笑嘻嘻地跟着她,全当她因为害羞不好意思说。仪君被他逼问得烦了,走进房间粗暴地将房门碰地关上,只听见门外传来须达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哎呦我的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仪君都和他的鼻子过不去,须达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仪君烦躁地捂住耳朵将全身蜷成一个小团躲进被子里。真是的,睡个觉也不让人家消停!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那闹人的敲打声终于消失不见。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仿佛惊魂铃般硬是将仪君从美好的梦境中拉了出来。仪君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凌乱的发丝,光着脚下床缓缓打开了房门。
“小姐,您怎么还没睡醒呀。您忘了今日午后皇上设宴庆祝花灯会命世家子弟都到场,晚了可是要受罚的。现在府中上下都在门外等候,就差您一个人了!”绿萝看着还未睡醒的仪君小心翼翼地说到。
“哦对对对!”听到绿萝的话仪君恍然大悟,一瞬间睡意全无,她就是有喜欢睡觉这个毛病,一躺在床上就什么事情都忘记了,这下可惨了要是误了今日的宴会父亲又该打她了。她一下子扑到梳妆台前招呼绿萝,“绿萝快,给我梳妆!”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起来,好不容易是赶在了宴会前到达了皇宫,仪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暗自发誓下回一定要早早地起床,每次都这样赶时间的话迟早会把她吓出心脏病来的!
“绿萝,下回一定要记得要早早的叫醒我!”仪君仔仔细细地嘱咐绿萝。
“明明是小姐叫绿萝不要打扰您……”绿萝委屈地暗自嘟囔起来。
“绿萝,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明天就打发你出府!”仪君被绿萝吐槽得恼羞成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两人正在一说一笑地走进皇宫,忽然见不远处的御花园中的一抹墨兰,那抹墨兰正站在河畔边,垂着眸望着碧蓝的水面,一双淡漠的黑眸中此刻除了那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别无他物。远远望去,自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增添的悲哀之色令仪君不由得站定了脚步。
偌大的皇宫恢宏庄重,自是风华无限,而那池畔的一抹墨兰,仪君方知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倾城之色。
“神仙公子,原来你在这里呀!”仪君嫣然一笑,快步走上前去,和他并肩站在河畔高处。
那抹墨兰,正是昨日集市偶遇的长相俊美的少年。
“神仙公子?”少年在这里见到仪君也是十分惊奇,他诧异地看着她,随即揣摩着她口中的这四个字。
“是啊,公子是仪儿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仪儿觉得自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过公子的!”仪君朝着少年调皮一笑。
少年弯起唇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仪君小姐果然如传闻般聪慧过人。”
仪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随即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向前一递,“没想到我们竟还能在这里相遇,这是昨日我所欠公子的银两,这就还给公子。”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仪君小姐何必这样认真,一点小事举手之劳而已,无需这样挂心。”
“不行。”仪君坚持倔强地将银子塞到少年手中,“公子既知仪儿是斛律家人,自然知道斛律家家规极严,仪儿是断不可这样失信于人的。”
看着仪君一本正经的说着,一双黛紫色的双瞳反射着日光散发着坚定的光芒。少年闭目一笑,没有再坚持,只是看向仪君的目光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欣赏与赞许。
“对了,今日是皇上亲自设宴,公子也被邀请难道也是世家之后?”仪君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对这个少年的身份很是好奇,可是每次她开口问他他都笑而不答,弄得仪君只好在心中反复猜着他到底是朝中哪位大人之后。
听到仪君的问话,少年弯起双眼,那双原本极为妖娆好看的凤目更加带了一丝染着微醺的似笑非笑的魅意。嘴角一抹戏谑的笑意渐渐浮上,为他更加平添七分魅惑众生的风华绝代,三分浑然天成的高雅贵气。
“我不过是权臣高家的远方亲眷,幸得齐王大人念及家族之情带我到皇宫开开眼界而已。”少年如是说着。
原来是澄叔叔的远方亲眷,仪君点了点头。“那仪儿劝公子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为好,皇宫不似民间,规矩多,要求严,万一公子不小心冲撞了皇上,不仅公子自身性命不保,还会将高家带入深渊。”
“仪君小姐说的是……”少年似笑非笑,他的目光却炯炯地盯着仪君。“仪君小姐这么说是不喜欢这皇宫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仪君先是一怔,随后仔细地思考起他的话来。自己喜欢这皇宫吗?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自小便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自然是不喜欢这皇宫的拘束的,但是……父亲说得对,她是斛律家之后,将来必定是要涉足朝堂的,她个人的喜不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呢?
仪君昂起头扬起一个笑容,“仪儿自幼便散漫惯了,比起这繁复的宫墙,我想塞外的闲云野鹤更适合仪儿吧。只是……仪儿是斛律家人,自要为斛律家出一份力,哪能容得仪儿这般自由自在。”
虽是有些伤感的话,却被她以极轻快的语调说出,更显得心酸清孤之感。听到仪君的话,少年缓缓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一池碧蓝的湖水,不再说话。
“小姐,宴会就要开始了,您还是快些进去吧。”绿萝在仪君耳边提醒。
“嗯。”仪君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向少年行了一礼,“仪儿这便告辞了。”
仪君走得突然,少年一时间沉浸在她刚刚的话中竟有些思绪纷飞没有回过神来。一阵萧瑟的风吹来令他猛然间回过神来,可待他察觉时面前的人儿早已不见了身影。他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唇边弯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缓缓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午后娴静的阳光洒在这一方的重重宫阙之中,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皇宫独有的金顶,红门,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独有的威严,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庄重窒息之感。仪君坐在宽敞辉煌的大殿之中,一双灵动的眼睛扫过周围一个个身子绰约的美人缦妇,忍不住暗自羡慕起来,原来这朝中的世家子弟之中竟有这样多惊为天人的绝代佳人。
“绿萝,今日到场的都是什么人呀?”仪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美女如云,小声地询问绿萝。
“小姐,您入斛律府的时间尚浅,可能还不知道。如今朝局分立,陛下荒政,朝中上下牢牢把握在高家子弟的手中,自老将军高欢过世以来,齐王大人高澄以严刑酷法重振高家,东魏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有高澄大人一手操办,可谓是在邺城翻云覆雨的权臣,在邺城提起高大人,无人不为之动容,在邺城要是高大人想要谁的命,那这个人一定活不过明天。”
绿萝的话字字句句萦绕在仪君的心头,似一粒石子轻而易举地将她原本平息了的心境又绞起惊涛骇浪。仪君暗自握紧了拳头,她仿佛再次回想起来那夜溅在窗棱上的一滩血渍,那样鲜红灼灼的颜色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双眼。原来百姓的传闻都是真的,那个温柔如斯的澄叔叔,却是这样一手遮天的权臣。
“自高大人掌权以来,以最为残忍狠决的手段暗中快速清除异己,原本的大臣多是隐退或是被屠了满门,两年来元老几乎都下了台,换上了他的一派。世人敬畏他,恐惧他,但碍于他的铁腕也只好敢怒不敢言,就连当今皇上也需得让他三分。所以当今朝堂上分为两派,除了齐王一派的大将军陈元康,崔季舒,崔暹,杨愔以及我们斛律家等人,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是拥立当今皇上的了。”绿萝接着说到,“说起来这个东魏高高在上的高大人今年才二十有七,本应该诗情画意的年纪,却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之位。不知道是应该说是年轻有为还是应该感叹这么早便失去了享受自由的权利。”绿萝说着叹了一口气。
绿萝的这些话虽然声音极小,可是听在仪君耳中却是如炸雷一般。往事的一幕幕仿佛历历在目。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不禁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澄,男人面目柔美,今日一身紫黑镶金的长袍,带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澄叔叔,难道你真的经历过这样残酷的过去吗?她实在不敢相信,一个浑身浴血,从地狱中走出的男人,竟会这样平静地面对着众人的逢场作戏。
高澄正与同僚交谈着,似乎是感受到仪君的目光,他亦向她看来,一双清目刹那间融化了万千风雪。仪君慌忙地撇开目光,猛地灌了几口茶水令自己快速清醒下来。她不是不想面对澄叔叔,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曾经那么不敢相信他,那么任性地记恨他的残忍。
忽然,肩膀被猛地一拍,仪君抬头看去,孝琬和长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背后了。
“仪君,你一个人在角落里多没意思呀,今天这里来了这么多世家的公子小姐,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孝琬朝仪君眨了眨眼睛。
“我才不要和孝琬哥哥去呢。”仪君说着撇过头去,她环顾了四周却不见那个少年的踪迹,于是抬头问孝琬,“怎么不见孝瑜哥哥?”
“他呀~”孝琬故意顿了顿,“他去陪八叔和九叔了。”
“八叔?”仪君疑惑地问。
“是啊。”孝琬点了点头,“你还不知道吗,八叔在邺城的威望极高,但他却不喜涉足朝政,所以这样的宴会他一般是不参加的。今日父亲要求所有高家子弟必须全部参加也好借这个机会叙叙旧,八叔才会到场的。”
“哦。”仪君点头,想不到这个八叔却是不像其他高家子弟一样孤高自傲。
“仪君,要不你去找孝瑜,也好结识一下我的八叔九叔?”孝琬笑嘻嘻地说。
“不要。”仪君毫不犹豫地拒绝,她才不要和那些人逢场作戏呢。她抱紧长恭的胳膊,朝孝琬做了一个鬼脸,“我要和长恭哥哥在一起!”
“好吧好吧。”孝琬拿她没办法。说着自己去玩了。
“仪君,你真的不去结识那么世家公子?”长恭看着仪君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禁问道。
“我才不去呢。”仪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些世家子弟不是文武双全就是琴棋书画,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仪君说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长恭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长恭哥哥,你要是想去的话就去好啦,不要在意我的。”仪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急忙补充到。
“不是。”长恭微微笑笑,“我倒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宴会,只是怕你一直坐在这会闷。”
没想到长恭哥哥会这样为她着想。仪君不由得心中暖融融的。她笑嘻嘻地说,“有长恭哥哥陪我聊天怎么会闷呢?”
听到仪君这样说,长恭轻轻笑笑,一张干净的绝色容颜在华灯之下有些明暗不清,只有那迷人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在仪君的脑海里,仿佛是一盏独亮在暗夜中的明灯,只要看见这样的笑容,自己的心就会莫名的安定下来。
“对了,长恭哥哥,今天晚上的花灯会,长恭哥哥不去看看吗?”仪君笑了笑,“以长恭哥哥这样漂亮的面容,世家中想要与你一起放花灯的一定会有很多吧。”
听到仪君的话长恭先是一怔,随后看着仪君温柔一笑,“我只想与仪君一起去。”
没想到长恭会这样说,仪君显然是一怔,被他明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仪君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好像烧红了的炭火,她急忙害羞地把脸扭了过去半开玩笑似的打着哈哈,“我,我才不想去呢,那么晚了一定要回去睡觉啦……”
心脏剧烈地跳动令她很是不舒服,她摸了摸滚烫的脸蛋将手当作扇子快速地扇了扇。难道长恭哥哥不知道花灯会的规矩是一定要和心上人一起去的?
长恭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低下头,眼中的失望显而易见,却被他很好地掩饰在了那片黑色的星海中。
“仪儿,过来。”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仪君听到有人唤她抬头一看,正是父亲。
仪君急忙走过去,却见父亲一脸笑容地将她向前推了推,“我们斛律家一向受高家拂照,还不快见过你高家的八叔九叔。”
八叔?仪君一怔,刚刚就听孝琬哥哥说今日的宴会八叔也到了,但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呢。
她依次掠过面前的几个人,孝瑜哥哥,澄叔叔,九叔高湛,父亲,还有……
“是……是你?!”仪君看到那最后一个人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面前的人,正是今日殿外初见的神仙公子。
“仪君见到我就这么吃惊吗?”神仙公子微笑地看着仪君。
“神仙公子不是澄叔……不对,齐王叔叔的远方亲戚吗?”仪君的脑袋彻底混乱了,她看着这个美的不可思议的少年有些迷糊了。
“我看仪君与我相谈甚欢,又一心为我高家着想,我怎么忍心拆穿呢?”少年向仪君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神仙公子,这样可不好……”仪君无奈地撇了撇嘴。
“仪儿,不得无礼,这是你八叔章武郡公高淯。”斛律光的声音冷了下来,低声呵斥仪君。
“是……”仪君嘟着嘴,“仪君见过八叔。”
她看着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少年也似早就料到一般微笑地看着她。仪君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是她的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