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越积越厚,荒原被一片浓郁的阴影笼罩,远近云翳单薄处透出熹微光芒,仿若尘寰的界限已迸出裂痕,成群渡鸦像一簇晦色的星辰,正缓缓飞往巫山林海,在一阵聒噪的鸣泣后天底又重归寂静...这一日似乎格外漫长,仿若万物都在期盼黑夜降临。
就在此时,慕容璟珑却倏然发起冲锋,沿日暮的轨迹,冲出早已化为废墟的巴东城垣,冲向彼岸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正在荒原上观望守军动向的天乌军并非全无准备,相反,他们为抵御虎贲骑士的铁骑准备了羯人并不擅长的长矛,可是黑马武者看上去孱弱微不足道的攻势,却让他们瞬间感到气馁。
离鞘的刈鹿脱去束缚,尽现的锋芒无比致命,掀起的飓风不断掠过人群,掠过大地,血肉、尘埃与碎石在空中纠葛,玷染了苍茫的雾气...椒图、怀麓、褚泫、辰潸、慎独,黑马的武者紧随其后,他们飞快嵌入人潮,相互配合,默契作战,如同露出獠牙的恶兽,堪比烛阴噬日的威仪。
银色双戟映着曲折的光,化为一团夺目的光影;势不可挡的弧光巨斧像从天际陨落的星辰,拖曳着冰冷的寒光,在坚固的人墙上凿出巨大的缺口;轻薄的静廷长刀在人群中起舞,如流火般辉映,惊扰了日暮的微光;坚甲、钉锤,镌刻在盾面上的独角战马——骧龙骑的象征恍如化作实体,踏过天乌汹涌的人群,展开一往无前的冲锋。
对天乌的步兵来说骧龙骑中的佼佼者委实过于强大,所以当远处驻军听到嘈杂的声音时,混乱已如瘟疫般蔓延,接着,在他们感受到拥挤与畏惧之前,冰冷的刀刃就已抚过了他们的身躯,没人能阻挡黑马的铁蹄。
慕容璟珑已忘记挥舞过多少次刈鹿,已忘记他们气势磅礴的冲锋究竟持续了多久,他的前路始终被殷红的血雾笼罩,以至于他不得不调整呼吸,以在必须时屏气,形形色色的脸孔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或畏惧,或狰狞,或疑惑,或愤怒,或仓皇,他不需要费心思量,只是不断挥舞长刃,狭长的刃,如秋光般不染霜尘的刃,杀意透过刈鹿汹涌而出,从北地林海向南吹拂的朔风因而变得杂乱、无序,像是迷失方向,云翳在穹顶飞快交错,光暗纠葛间斩痕如嵌入泥泞的车辙般向远处延伸,大地因伤重而喧嚣。
直至黑马冲出层层堆叠的人海,慕容璟珑听到湍急的水流,看到数不尽的天乌营帐在彼岸静谧林立,在面前荒芜的光景中,他的双目忽然被斜倚的落日及某种无形的力量刺痛了...刈鹿横起的刃尖垂下一道血线,三十名武者正紧密团结在他身后,没有任一人负伤,亦没有任何敌军敢于靠近,但他仍深感不安。
一面满布褶纹的黑色旌旗突兀地陈在地上,几名武者正在日暮的柔光中对峙,气氛肃杀,泾渭分明。迫人的压力让慕容璟珑如鲠在喉,他仓促找寻,目光四处游移,令他深感不安的...是手执黑刃、与谢玄有着相似温良气息的武者?不,他是谢千钦,所以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即是郡守口中的执金吾桓玄...此时,谢、桓两人也正面带诧异地望着慕容璟珑,望着这支人数寥寥的援军。
慕容璟珑顾不得说什么,继而将目光转向与两人对峙的武者,他身躯庞大,臂膀被一副灰白的骨甲包裹,如若玩物般高举一柄缠绕黑色束带的猩红战槌,他的气息狂躁、动荡,所以,不是他。
此时,巴东城中倏然响起罄木螺角的声音,也许是在召唤斥候?慕容璟珑无暇猜测其中的意义,更无心再寻找令他如鲠在喉的人,因为身覆骨甲的武者已猝然发起攻势:
猩红的战槌在薄暮中像燃着火,如陨星般奔向谢千钦,谢千钦将龙雀横于身前,又用另一只手抵住刀刃,在战槌与龙雀相撞的一瞬,他借势跃起,敏捷的向后退去。
同一时刻,一道湛金闪光倏然朝秦攫胁下刺去,那是昆吾的锋芒,是桓玄的攻势,依旧是急于求成的对策,未加斟酌的对策。
秦攫覆着骨甲的手就像曾虏获龙雀那样轻易捉住昆吾的刃,鲁莽将桓玄置于危险境地,在他尚拥有意识的下一刻,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由分说拖拽至半空,他忽然感到一种虚幻的恍惚感,但他仍紧紧握着昆吾,因为在战争中被夺走兵刃是武者的耻辱,于是在他有所反应前,那股巨大的力量再次拉扯他,把他带入猩红战槌司掌的领域...
绑缚黑色束带的巨大钝器直接击中早已破碎的黄铜铠甲后的胸躯,桓玄发出沉闷的哼声,冲击甚至震裂了他完好的背铠,他觉得自己被扼紧,被挤压,他喷出气息,气息的末尾又被一团温热腥涩粘稠的液体充塞。
桓玄终于松开昆吾,因为他将所有精力都用于思考,思考是什么噎住了他的咽喉,又是什么让他感到恍惚,直至他重重摔倒在地,随即,他听到有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声音像是从迢遥之处传来,是谢家的小子,他想,旖旎的心上人...桓玄用仅存的意志撑起身躯,然而身负的铠甲却前所未有的沉重,以至于每次呼吸都异常艰难,都伴随痛楚,不断渗出的汗液与尘霾与血水相糅,流经苍白的面颊,与铠甲的碎片一同如冰雹般坠落,眼中的世界仍在剧烈晃动,堆满残影,时间仿佛陷入迟滞,就像浸水的丝絮纸般绵软...之后他看到谢家小子咆哮着冲向秦攫的身影,而秦攫正握着...握着昆吾,天下的昆吾!
桓玄无力地低下头颅,他听见喘息,望见自己污浊的双手、残缺的角盾,卷成一团的披风甚至比最廉价的棉布还要不堪,珍稀的黄铜铠也已历尽磨难...然后,他恍然记起自己是如何被玩弄般抛至空中,又是如何被击溃,随着意识缓慢回归,桓玄忽然感到不可遏制的痛楚在周身蔓延,他仰起头,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可是覆水难收,万事俱休。
谢千钦原以为只要谨慎,只要耐心等待秦攫露出破绽,至少不会一败涂地,所以他努力让战局达成某种平衡,直至桓玄因为高傲的自尊而愤怒,愈加鲁莽...在桓玄倒地的瞬间,谢千钦似乎也被愤怒占据,他咆哮着冲向秦攫,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攻势会一如之前被轻描淡写的化解,然而不论出于愤怒还是畏惧,此刻他都再难以保持冷静。
不安与愤怒皆是秦攫的武器,陷入其中只会加剧败者的颓势,面对谢千钦,秦攫忽然将昆吾如投枪般掷出,湛金刀锋转瞬已至,谢千钦不及躲闪,只好以龙雀挑拨,可是战局瞬息万变,胜负不过须臾,当他拨落昆吾,再次望向秦攫先前站立的位置时,对方却消失了。
猩红战槌的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当谢千钦的余光捕捉到秦攫巨大的身影时,他只能依靠龙雀仓促建立起的脆弱防线,尽管谢千钦知道那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连桓玄坚固的黄铜铠与虎贲角盾都像釉陶般被轻易击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战争结束了...
可是,一道身影在刹那间引起光暗变化,遮蔽了谢千钦的视线,是一件红得炫目的重铠——慕容璟珑紧握刈鹿,狭长的刀刃隐没在姗姗来迟的黑色裘披下,生生抵御了秦攫势如千钧的攻势。
“退后!谢千钦。”慕容璟珑的背影说道,声音平允、无澜,却不容质疑,即便在碰撞的回声中也毫不逊色。
谢千钦顺从的向后退去,他没有不顺从的理由,即便对方身份不明,之后他去看桓玄的伤势,桓玄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伤重,至少他还清醒,还活着,而不像四周横陈的尸骸,那是先前被龙雀夺去生命的羯人...
庆幸之余,谢千钦恍然醒悟,也许是因为巴东的雾气,自己始终处于一种浑噩的状态...仓促参战,盲目屠戮着被冠以“异族”之名的世人,可战争无论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苦痛的经历,他忽然想起苏妙悟,想起晏黎,想起有关“内诸夏而外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难道本身不就有失偏颇吗?
谢千钦不知道秦攫的身份,更不知为何要与之为敌,此刻,他同样不知是被谁营救,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战斗都不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