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抗寒的赤炎,荡寇的长戟...是据守的坚盾,是不渝的誓约...”
数年前,慕容璟珑与慕容交、慕容恪曾在战场立誓,彼时他尚没有光鲜的甲胄,没有天下的刈鹿,没有傲岸的坐骑,对政事懵懂,也尚未与芷幽相遇,更不知相悦的美好,他只是不断征杀,循着父兄的脚步,如寒风,如霜雪,从极北直至辽东。
但那时他时常欢笑,因父皇的笑意而欢笑,因手足间某次战后的玩闹而欢笑,也有人告诉他,父皇的笑意是因得胜,可是得胜对当时尚且懵懂的慕容璟珑来说算什么?
没有人生赋是为了杀戮,所以他的欢笑多是因为被父皇认同,但他一定未曾想,有一天他必须孤身奋战,为了当年令父皇展露笑意的事物...他忽然透彻了,父皇当年的笑意,其实是因为捍卫了他视之珍贵的东西。
据说大雪会吸走声音,他寂寥的浅笑着没身于风雪,他感到怅然若失,他时常如此,自以为成熟,自以为深谙世事,却又忽而陷入悲戚。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如絮的霜雪,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遮蔽了密布于天底的星图。
一定是皇城习惯了宁静的子夜,所以一行人往参合宫的归途只遇到零星的、言行倦怠的羽林卫,之后椒图去御马监取马,剩下武士则在参合宫前庭做最后的休整,因为紧接着他们将迎来一场漫长的远行。
慕容璟珑独自向后殿走去,参合殿依旧亮着为归人引路的光,这让他心生暖意,只可惜参合殿不是归宿,不是栖处,从来不是,他忽然感到难过,参合宫不过是一座会给人以温热错觉的宫阙罢了,它从不是他的归处,因为黑马的归处在于战场,在于雪原,在于极北的林海与群山,而参合宫...或者说是为参合宫赋予生气的芷幽,她是一股欢快、甘冽的溪流,应被落英轻柔地抚触,而不是被束缚,被干预。
所以他必须独自远行,余生背负弑母的罪名被唾弃,被憎恨,可是,今后要去往何处呢?江南?漠北?尽管对黑马来说,最至高无上的嘉勉也莫过自由。
他叹息着,矗立着,犹豫着,任凭霜月染白长发,他想要不告而别,可就在此时,参合殿的槅门忽然毫无声息的开了,柔光倾泻而出,光中是芷幽冁然的笑颜,温柔的仿若春日。
“您回来了,殿下...”
“我回来了,芷幽...”他回以笑意,仿佛这只是如常的夜,仿佛他只是从夜宴的笙歌中带着微醺归来一样。
“殿下,要带芷幽走吗?”她忽闪着眸,眸中闪着波光,波光中满满充盈着期待。
“走?”他感到疑惑。
“殿下,”她眼帘低垂,轻声呢喃着,“殿下,方才您与武士大人说的话,芷幽都听到了。”
灯烛灿然,为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芷幽笑靥如花,口中说着,仿佛不过平常的絮语。
“芷幽,我...”他的欲言又止忽然被一个热切的亲吻打断了。
“芷幽知道,芷幽知道...”她哽咽着,滚落的泪滴令慕容璟珑的决意几近崩塌,“芷幽会拖累您...”她忍着哽咽,努力让语句清平、完整,“所以这次,殿下,芷幽就不随您去了...”
“好...”他说,“等我有了合适的归处,便来接你。”
可他随即懊悔,懊悔自己许下的承诺将成为芷幽遥不可及的期盼,所以他缄默地转身,决心就此离去。
风灯摇曳,照亮后庭一隅的木槿,此时终于只剩干枯的枝桠,覆着雪就像枯萎的手臂,不住瑟缩着像是要挽留什么。
“寒露辗转,欲椊槿花,暌别离殇,不知星霜,心如忧惶,不知戚戚,藐若流离,
日影幽幽,倚闾而盼,不知归期,暮时未央,不知子夜,子夜如殇,溘然迄矣。”
就在他即将踏入通往前庭的回廊时,芷幽忽然开始浅唱轻吟,是他的几句寡词,不知何时被谁谱了曲,他略作迟疑,背后清歌却戛然而止,芷幽...他终于禁不住回首。
风雪稀疏,就在漆黑的檐下,橘红的光中,芷幽的素衣不知何时绽出一簇殷红的花儿,含着银色的蕊儿,之后,她像一片碎的蝴蝶,轻飘飘坠落了。
“芷幽!”慕容璟珑轻呼着奔到檐下,他抱紧她,却怎么都捂不住她决堤的伤口,“芷幽...为什么...”
“殿下,”她颤抖着露出笑意,摊开的手掌中是一柄银质镌花的短刃,“芷幽,芷幽是一丛开在晚秋的槿花,”她呢喃道,“终究熬不过初雪,熬不过凛冬,可是,殿下,芷幽从初遇您的那日起,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靠近您。”
“我知道,芷幽...”他紧紧拥着她,生怕放松分毫她便会从指间流走。
“不,您不知道...”她从怀中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素帕,轻轻递到他手中,“殿下,所有悲伤,都由芷幽带走...”她费力抬起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若有来生,芷幽不愿是这样与您遇见...”
她的手缓缓坠落,仿若在早春生不逢时的花,匆匆一现之后迅速萎靡,失去了生气,但她唇角依旧上扬,含着满足的笑意,因为她在一个有着和煦天光的美丽秋日中死去,四周布满落英,弥散着醉心的清香。
慕容璟珑的泪像断线的珠玉般颗颗溅落,然而芷幽已毫无知觉,鲜血恣肆蔓延,不断浸透他的衣衫、铠甲。
众生都曾幻想邂逅与相爱,在乏味时,难眠时,幻想有如丰盛的珍馐引人垂涎,却很少有人会在一时欢愉时,去排演离殇,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令慕容璟珑像个孩童般不知所措,在风雪如絮的黑夜中孤立无援。
椒图来唤他时他仍悲伤的难以自已,压抑已久的泪水如同溃堤,是因为芷幽,因为慕容皝,因为慕容交,慕容儁,因为他无处栖身的归宿,因为横陈于仪鸾阁中的太后。
他感到身体的一部分被抽空了,随芷幽去了,再也不会折回,即便他已见识了太多死亡,却没有一次是如此时这般凄楚,即便是生母逝世时,那些已过于遥远的记忆,都比不及此刻,肝肠寸断的感受如此真切。
“将军,就快到皇城司夜巡的时刻了...”
椒图忍不住催促,慕容璟珑才抱起芷幽,缓缓步入参合殿,把她轻轻放到内寝榻上,又为她敷上锦被,拭去血迹,之后他反复端详她的脸庞,试图把她的模样铭刻在心,铭刻在永远不会褪色、不会被遗忘的地方。
一行人离开参合宫时夜已过半,可是堆积天底的乌云依旧厚重,晦色浓郁,隔绝了所有光明,宛天马见到阔别多日的主人兴奋地嘶鸣,紧接着却又如心有灵犀般失落地垂下头。
慕容璟珑在棂星门巨大的赤鹿雕像前长久驻足,他取出芷幽的锦帕,上面仍有温热残留,里面包裹着几枚绯色如血的木槿花瓣。
“那几枝花,去折下来。”初雪前的记忆涌入脑海,“殿下您可知,尽管浮生若寄,槿花却有着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的秉性...”
他再一次难以自抑的落泪,如同宣泄般落泪,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她逝去了,永远的逝去了,不是不再相见,而是再不能相见,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会知道了。
冷风刺痛他漆黑的眸,黑马开始在拂晓前的燕京疾驰,“我是抗寒的赤炎,荡寇的长戟...”父皇的叮咛与昔时的记忆在背后愈渐行远,可是出了城门,当他面对广袤的荒野时却又再次陷入惶恐。
马蹄芜杂,正自彷徨间,远处忽然闪出两名骑士,蹄声交错,缓行将至,有人因为风声鹤唳的气氛而抽出兵刃,在寒夜中绽着光,可是慕容璟珑却抬手制止了。
“皇兄。”慕容璟珑对迎面而来的骑士说道,眼前人黑发如瀑,细眉长眸,纵是磅礴的雪势也难以遮住栖在他瞳中的星辉。
是慕容恪,虽远必诛的缚罪王慕容恪。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慕容恪叹息着说,与他并肩而至的骑士沉默寡言,背负双剑,“这是拓跋长信,我的一位好友...璟珑,你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
“好奇,”慕容璟珑苦笑道,“可是好奇又能怎样,该发生的始终发生了。”他语气平允,平允的仿若早有预料。
“一时三日,恍如隔世...”慕容恪轻轻阖目,长吁着,“璟珑,往南境去,南境可以保命。”
“嗯,南境,”他望着他的双眼,咫尺外,是他此前最信任的人。
“临别赠言,璟珑,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永远都不是武力,而是诡计,”慕容恪说着用弓起的手指敲了敲自己散着长发的额头,“记住你说过的,眼见的未必是真相。”
“嗯。”慕容璟珑神色木然,唇角却露出苦涩的浅笑。
“离别会削弱浅薄的情感,正如风能吹灭烛火,却让炭火更加旺盛,”慕容恪轻斥战马,走向城门,“往南境去!”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声音,然而远处却紧接着传来拓跋长信高亢的歌声: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濆,仍执丑虏,
截彼淮浦,王师之所。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王犹允塞,徐方既来,
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
慕容璟珑听了许久,直到宛天马开始不安地嘶鸣,他回首望向忠心于他的武士,风雪依旧肆虐,他们透过雪絮,向他回报以信任且坚定的目光。
他驱策战马,一行人开始向南疾驰,逐渐消逝于八百里秦川的苍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