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26日--太原北城区东北西岭村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好了衣服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四周虽然漆黑一片，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炕边一脸关切的爸爸和正在菩萨前烧香的妈妈，刹那间，各种委屈和悔恨都涌上了心头，他哭了，哭得很伤心，爸爸把他拥进了怀里，妈妈也来到炕边握着他的手，他第一次希望爸爸妈妈能痛骂他一顿，可他们却什么都没说。
痛痛快快地发泄完过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立刻问道，“陆阳胖子他们都回来了吗？”
爸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来了一碗粥和一个大包子，“吃完再说。”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犯晕，等他狼吞虎咽过后，爸爸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分开的？”
“我也不记得了，可我说先去侦查一下，让他们在那等我的。”陈艺凯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也不知道从哪说起，现在心里充满了对小伙伴们的担心，“他们回来了吗？”他问道。
爸爸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爸爸，妈妈，对不起……”陈艺凯哽咽着说道，此刻他心中的悔意可都是千真万确的。
“在你回家的几个小时之前，已经有几个鬼子来找过你了。”不等他说完，他爸爸就严肃地说道，“我已经和陆阳他们几个家里联系过了，凯凯，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好了”爸爸的手扶着他的肩膀，“他们几个都还没回家，我估计陆阳他们是被鬼子给抓走了。”爸爸和他四目相对，“而且鬼子还在挨家挨户的找你，你明白吗？”陈艺凯突然从他爸爸凌乱的头发中发现了几缕白发，这使得他看起来远不止三十六岁的实际年龄。
一想到最要好的小伙伴们都被日本人抓走了，他一时无法接受，只是微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任凭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凯凯”他爸爸那双温暖而强有力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并俯下身来，眼神坚定地说道，“你要把昨天你们几个到过哪里，做过什么，看到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陈艺凯随即把昨天发生的事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并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昨天的所见所闻全部说了出来。
等到他说完，爸爸和妈妈早就听得目瞪口呆，“你说的是真的吗？”爸爸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都是真的，我保证。”看到爸爸似乎还不信自己的话，陈艺凯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爸爸，我没骗人！”
“我知道，我相信你。”爸爸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尽管他努力地装作镇定，可他眼睛里所透露的那份震惊还是被陈艺凯看在眼里。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过后，他看到爸爸走过去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妈妈的反应很激烈，最后她又看了看陈艺凯，很快就披上棉衣出了门，而爸爸又来到了炕边，看着躺在炕上的陈艺凯。
“凯凯，我已经和你妈商量过了……”爸爸说话变得犹豫起来，“你……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必须走！”爸爸的话让他不敢相信。
“走？去哪里？你和妈妈会跟我一起去吗？”陈艺凯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不，我们不能跟你走。”他爸爸斩钉截铁地说道。
“爸爸你不要我了吗？”陈艺凯的眼睛又红了，伤心地问道，“可我还是个小孩子，能去哪里？”他委屈极了，“而且我不想走！”
“孩子，不是爸爸不要你。”他爸爸一脸痛苦地对他说，“你听好，你可能看到了鬼子的秘密，所以他们现在正在到处找你，一旦被他们找到就危险了！你懂吗？”他看到爸爸眼中也泛着晶莹。
没等陈艺凯回味这些话的分量，他爸爸就继续说道：“你还记得村西的周大牛周叔叔吗，就是那个在上海做生意的周叔叔，他不是每次回村里都要带一点小礼物给你吗，你还记不记得他？”
他有点莫名其妙，爸爸怎么突然和他说这个？不过陈艺凯倒是记得那个说话一本正经，却老爱给他讲些不好笑的笑话的周叔叔，随即和爸爸点了点头。
“他马上要回上海做生意去了，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上海。”
原来如此，陈艺凯终于意识到他爸爸的想法。
“爸爸，我能不走吗？”陈艺凯一直忍着没哭，可眼泪最终还是夺眶而出了。
“你必须走！”爸爸缓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同时也低下了头避开了他恳求的目光，很快又抬头看着他，眼神中只剩下慈爱，“凯凯，这是你唯一的活路，坚强点！”
“你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明天天亮后鬼子肯定还会挨家挨户地搜你，我已经让你妈妈去找周叔叔了，可能的话最好天一亮就走，爸爸和周叔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要爸爸求他，他应该会帮我这个忙的。”
看着爸爸如此坚定的样子，陈艺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是不停的抽泣着，可怜兮兮地看着爸爸，希望还能从他的眼中找到一丝挽回的余地。
不久之后，房门又打开了，从室外的黑暗中走进来两个身影，是妈妈和周叔叔，周叔叔看见爸爸，什么话都没说就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拥抱过后，周叔叔用手抚摸陈艺凯的头，可陈艺凯却对他这种举动充满戒心，躲到了爸爸的身后去。
周叔叔见状讪讪地笑道：“陈老弟，大概的情况嫂子都已经跟我说了，村里的假鬼子我认识几个，给他们送点东西，应该有办法带凯凯躲过搜查。”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这两天就出发。”
“我希望你能天一亮就走！”爸爸没有丝毫客气地说道。
周叔叔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转头看向了一边魂不守舍地看着他的妈妈，“唔……”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他又想了好一会，最后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陈艺凯。
“可以。”周叔叔看着躲在爸爸身后的陈艺凯说道，又把视线转向爸爸，“这样，等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天一亮就到你们家门口来接他，你家有没有大一点的毯子？”
“这条怎么样？”爸爸指着他们被子上盖着的毯子说道。
“差不多，我带的东西多，一共有三辆马车，他可以躲在我的马车里，上面盖上毯子”。
“谢谢你，大牛哥！”他爸爸十分感激，还对陈艺凯说，“快谢谢周叔叔！”看到陈艺凯没什么反应，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听话。”
陈艺凯根本不想走，却也不想让爸爸不高兴，只是伤心地抹着眼泪，万分委屈地轻轻说了声“谢谢。”
看着陈艺凯的模样，周叔叔忍不住又向他爸爸确认了一遍：“我说陈老弟，你看这孩子……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听到这句话，陈艺凯止住了眼泪，带着仅存的一丝期待看着爸爸。
“根本没得考虑！”爸爸果断说道，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合适，又用相对客气一点的语气说道，“大牛哥，如果你真想帮忙，就快点回去准备吧！”
“行！”周叔叔也不再啰嗦，马上就走到门口，打开门的同时回头说到“那天亮见！”
“天亮见！”爸爸回答。
看来爸爸已经下定了决心，陈艺凯的心中有无数的话要和爸爸妈妈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在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妈妈这时候开口了：“他爸，我知道大牛和你小时候关系不错，可我劝你再想想清楚，你就放心把咱们凯凯交给一个外人？”
“我想得很清楚，”爸爸的回答很坚决，“没有其他办法了，大牛哥的为人我清楚，他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帮凯凯逃出去，你怎么还能去怀疑他？再说他也没有老婆孩子，而且看得出，他从小就一直挺喜欢我们凯凯的，无论如何，跟他去上海也比跟我们呆在这里安全得多。”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跑去日本人那里告密怎么办？”妈妈眉头紧锁地说道，“我和你一样从小就认识大牛，可他这几年去上海做生意，你们一共才见过几次面？你又能确定他还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大牛哥？”
妈妈的话明显让爸爸一愣。
许久，爸爸把头转向了妈妈，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我相信他。”
尽管爸爸这么说，在妈妈的坚持下，爸爸还是把米缸里的米挖出大半，把陈艺凯放进了米缸躲了起来，放在厨房角落的米缸盖上盖子，只留出了一丝缝隙，而妈妈就陪在他旁边和他胡乱聊着，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哭泣，这时候陈艺凯的眼泪早已流干，只是木然地安慰着妈妈。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逝去，爸爸焦急地在窗口张望着，很快东方就翻起了白肚皮，和周叔叔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屋里反而陷入了沉默。
陈艺凯大半个身子都陷在大米里，胸口压得难受，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出声，四周的黑暗让他胡思乱想了起来，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又笨又胆小的胖子，记得有一次他们玩躲猫猫，陈艺凯抽到了找人，他来到胖子家的厨房，看到他们家大米缸周围的地上围着一圈大米，陈艺凯坏坏地笑了，他跑到田里抓了两个蟋蟀，又塞进了胖子家米缸盖子的缝隙里，不久之后，果然就听到了里面胖子的惨叫声。
想着想着陈艺凯就露出了微笑，这些快乐的时光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也许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也许他自己就在跟他们玩躲猫猫，在某个普通的冬天下午，正紧张地等着谁来找到藏在米缸里的他。
盖子突然被打开了，光线的进入让他很不适应，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陆阳因为找到了他而得意的样子，又眨了眨眼睛，直到看清那个人是他爸爸，正伸手把他抱出米缸。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周叔叔正站在门外四处张望，又朝他爸爸招了招手。爸爸把他抱了起来，快步跑向屋外，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都装满了货物，并盖着厚厚的毯子，他过回头，正好看到门口扶着门框泪流满面望着他的妈妈。
在周叔叔的帮助下，他爸爸把他藏在了马车上几麻袋中草药的中间，并准备用家里拿出来的大毯子把他盖起来。
可这时候陈艺凯却倔强地用手使劲拉着毯子，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爸爸，我不想走，我以后一定听话，我再也不捣蛋，再也不出去玩，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我会好好躲起来，不会被发现的，我能不能……能不能不走啊！”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老弟，你可想清楚了。”周叔叔看着爸爸，“这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爸爸表情复杂地看了眼陈艺凯，只说了句“你是个男子汉，坚强一点！”，就盖上了毯子。
“大牛哥，我们家陈艺凯就交给你了。”身边传来了爸爸略带沙哑的声音。
“陈老弟，你和嫂子放心，我周大牛保证会把凯凯当自己孩子一样照顾，等到日本鬼子一滚蛋，我马上带他回来见你们。”
“我们等着。”
“那我走了，你们自己保重。”
“保重”
陈艺凯能感觉到马车开始往前走了，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熟悉的一切，他忍不住掀起了一点盖在头顶的毯子，又看了眼家的方向。
没多久，车速似乎慢了下来，“周哥！”“小田，来啦？”“周哥早！”“阿福啊，早！”随着几个人和周叔叔打招呼，很快陈艺凯就感觉到又有不止一辆马车加入到车队中。
但没多久，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陈艺凯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周叔叔轻声说道：“别出声！”
“哟~周老板，那么早就出远门啊？又上哪去发财啦？”外面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嗓音，一听就不怀好意，陈艺凯屏住了呼吸，静静地躲在马车上盖着的毯子下，在自己迅速加快的心跳声中，听着外面的情况。
“哦，这不是金老弟么！早早早！”周叔叔“热情”的答应道，“哎哟，发什么财啊，赶着回上海呢，金老弟你也知道这两年生意不好做，本来就和店里说好的月底前回上海，结果日本人管得紧，拖到昨天，才算乱七八糟凑齐了一些玩意，回上海不好交差啊。”
“看周老板你说的，咱村里谁不知道周老板在上海发大财啊，你看看，都装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宝贝，都有些啥呢……”
“我哪有什么宝贝啊，对了金老弟，说到宝贝，我这身上还有点从上海带来的福寿膏，给你尝尝鲜，这牌子在上海都是老外抽的，可带劲了，正好给兄弟们解解馋。”
“哈哈哈，周老板太客气了！”
“呵！这他娘的不是大牛吗？都快一年没见了吧！这福寿膏看着不错啊，你那还有吗？别自己藏着！”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嗓门很大，“好家伙！这几马车货都是你的吗？东西可真他娘不少！都是福寿膏吗？”随后是身后掀毯子的声音，“这他娘的什么玩意？树皮？咋那么香咧？”
“洪爷，刚没认出您来，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精神啊，车上就是些南方没有的香料药材，在那还能卖些钱，在这里不值钱。”
“什么洪爷？搞得老子跟土匪似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现在这身装扮，日本国旗有没有看到？叫老子长官！”大嗓门吼道。
“是……是是，长官！”周叔叔结结巴巴地说道。
“哈哈哈哈！”一阵沉默过后，洪爷突然大笑起来，“看把你吓得，还精神个屁啊，这小日本鬼子抠门得要死，兄弟几个给他们卖命，他娘的吃都吃不饱！哪像周老板你日子过得那么体面，抽的都是那么上档次的福寿膏。”
“呵呵”周叔叔的笑声不太自然，“哪里哪里，洪爷……洪长官你真会开玩笑，我不抽那玩意，这点福寿膏是上海一个朋友送的，我这身上也没剩了，咱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身上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银元您先拿去买些福寿膏，可别和其他弟兄声张，免得老弟我下次回来给扒层皮。”
“哈哈哈哈！”外面再次传来被称作洪哥的人洪钟般的笑声，和不少钱币碰撞的声音，“你看看，老板就是老板，他娘的出手就是阔绰啊！”洪哥的话引得另一个人也笑了起来。
“对了周老板，你和村南面的陈奇尧家很熟吧？”这时另一个人的话让车上渐渐放松下来的陈艺凯心头又是一紧，紧绷的身子不免一晃，前面的两匹马也动了几步，他急忙稳住身子，生怕再搞出什么大动静。
“陈……奇尧？这名字是有点熟，我想想……”周叔叔说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人我小时候应该认识，后来我去上海做生意，之后就没怎么跟他联系了，怎么了？他最近还好吧？”
“那你最近没见过他了？”那人问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只知道皇军在找他家那个叫陈艺凯的娃娃，10岁左右的男孩，跟你说，我从没见过他们那么大张旗鼓的找一个人，昨天晚上让我们搜了一整夜呢！结果没睡多久，一大早的又让我们起来接着搜，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孩子，不知道犯什么事了……”
“他娘的一提就来气，真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大嗓门打断他道。
周叔叔迟迟没有说话，只是听到他几声尴尬的笑声，随即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大牛啊，你怎么啦？这脸色就像死了妈一样。”那个大嗓门说完，再次夸张地笑了起来，然后又问道，“问你话呢，那娃娃你到底见没见过啊？”
陈艺凯的身体再次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头顶覆盖着的毯子，意识告诉他，这条毯子现在随时都会被掀开。
“杨大哥，见过我家孩子吗？”就在陈艺凯坐立不安的时候，附近传来了一连串敲门声，和一个女人有点疯癫的声音。
“吴婶，你看到我们家凯凯吗？”
“娟儿，你怎么……你没事儿吧？你们家奇尧呢？”
“长官，见过我孩子吗？长这么高……”女人的声音靠近了一点，陈艺凯已经能辨认出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走开！哪来的疯女人？”大嗓门不满地打断她。
“长官！求求你！我孩子不见了，我们家可只有这一个孩子啊！”妈妈苦苦哀求，“他叫陈艺凯，昨天下午和其他几个孩子去外面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你就是陈艺凯他妈啊？”大嗓门说道，“正要上你那儿去呢，你家小畜生闯什么祸了？惹谁不好偏偏惹了皇军，害老子也他娘的吃不好睡不好！”
“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孩子啊，戴着一个灰色的绒线帽，这么高。”妈妈疯疯癫癫的声音就在边上，但陈艺凯知道这时候他千万不能出声。
“没见过。”周叔叔的回答干脆利落。
“求求你，帮我找找他，求求你！”妈妈的声音变得扭曲起来。
“这位大姐，我正赶路呢……”周叔叔无奈地说道，“洪长官，你看……”
“滚滚滚！”大嗓门不客气地说道，“他娘的把手松开！别耽误我们周老板。”
“这疯女人就是陈奇尧的老婆。”另一个男人凑过来说道，“周老板您别怕，这年头日子不好过，这人都能给逼疯了，您就先走吧，这疯女人就交给我们处理。”
“哎，麻烦你了啊，金老弟！”随着周叔叔的声音，马车又慢慢动了起来，“洪长官，回见！”
“谁他娘的知道你儿子是死是活，老子心情不好，不想吃枪子就给老子滚远点……也行……你家……找点乐子……”背后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最后听到的是大嗓门下流的笑声。
陈艺凯听到了一切，他知道妈妈这么做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好让他们脱身，他真想冲出去紧紧抱着妈妈，但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他爸爸妈妈做出的努力就将白费。虽然眼泪不住的往下流着，他只是紧紧地蜷缩在马车上，心中告诉自己：
“你是个男子汉，坚强一点！”
一路上陈艺凯沉默寡言，在9天后的11月12日，他们终于抵达了上海。
周叔叔在上海法租界的贝当路有个卖中草药的店面，门口挂着块“周记药局”的老旧牌匾，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里面地方挺大，有上下两层，楼下用作店面，而他和周叔叔平时就住在楼上。
陈艺凯很快就适应了上海这个大城市的生活，由于战火不断，虽然之前一共也没和他见过几次面，但这位一直没有成家的周叔叔待他很不错，始终把他当成自己孩子来照顾，教他识字，教他各种方言和简单的英语，也让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的陈艺凯感受到了一丝家的温暖。
日子过得很快，离开家的这些年以来，全国抗日，战火弥漫，此后的几年周叔叔一直没有离开上海，而陈艺凯也一直跟在这位周叔叔身边学做生意，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陈艺凯养成了一个阅读的好习惯，他经常想尽一切办法跑去书店、学校、甚至去跟客人借书来读，他看的书涉及的范围很广，其中有教人如何做生意的，有介绍世界各地的，有翻译成中文的世界名著，其中也有些医学方面的杂志引起了他的兴趣。
而自从来到上海的一年之后，他和家里还有几次信件往来，他得知了陆阳他们之后也没有回来；村里依然不断有人失踪等消息。期间由于战火等各种原因，很快就彻底断了联系，他甚至一度想回老家去找爸妈，而上海同样由于日军的占领而严格限制出入，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周叔叔把他盯得很紧，还叮嘱他千万不要做傻事。
随着他慢慢长大，在上海这个远东大都市多年的摸爬滚打中，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聪明能干、见多识广的小伙子了，有时候他也会想起那天的情景，甚至会经常在半夜里梦见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在树林深处的小院子后，透过窗户瞥见里面的恐怖场景，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晚上听到的惨叫，然后在一身冷汗之中惊醒。有时他也会不安地想到，发出那声惨叫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四个人中的一个？
他常常会想起喜欢恶作剧的狗子和总爱骗人的二蛋；那个贪吃，贪睡，块头很大，总是被大家欺负却不会生气的胖子；还有那个住在他家隔壁，只比他大一岁的陆阳教训别人时那神气的样子。那一个个天真稚嫩的脸庞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任何变化…
几年后，随着日本投降，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也随即宣告胜利！而如今十六岁的陈艺凯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他已经三年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了，这年春节前夕，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在太原的老家，本来记忆中的老家虽然一直笼罩在日本鬼子的阴影下，却一直是个人丁兴旺的热闹村子，而如今却成了一片废墟，破败不已，到处都是烧毁的院子。
站在一片废墟前，这里曾经是他的家，而他家人却早已不知去向。
他开始到处打听自己家人的消息，第二天，在太原的县城里，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听到了一个不愿相信的词。
“屠村”
随着脑海中的记忆，他再次回到村里，找到当年的那个“禁区”，可那里剩下的只是几间破屋和墙上斑驳发黑的血迹，当他怀着巨大的感触踏入当年看到一颗颗人头的屋子里时，那天发生过的一切突然在陈艺凯的脑海里变得那样历历在目，陆阳，胖子，二蛋，狗子，每一个脸庞，每一个笑容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他们此刻就在他身边；而有时候又好像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想象，那么遥远，好像这些人都不曾真正存在过，眨眼之间，随风而逝。
那天他想了很多，很多，而结果也让他感到无比地痛苦和自责。
他发现屠村和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换句话说，全村几百条人命，很大一部分要算在他的头上！
带着家乡的记忆，和痛苦的事实，他回到了上海，在经历了这些无数人一生都不可能经历的噩梦之后，他感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变得成熟了，成熟得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可多年来心中挥之不去的那个阴影始终困扰着他，几天之后，年轻的陈艺凯终于决定，要一个人去日本寻找答案，去解开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心结。
1946年3月，在一个冰冷的雨夜，陈艺凯不顾周叔叔的劝阻，毅然地花上多年来存下的全部积蓄，踏上了一艘通往日本的轮船…
陈艺凯的故事至此即告一段落，而噩梦却并未就此结束，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发现，真正的噩梦，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如果那时候还有活人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