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开娥终究还是死了。
农历二月的天,天已经暖和。毛开娥坐在道场的长凳上,厚厚的棉衣已经脱掉,换上了薄衬衫。头发耷拉着,头发从去年入冬以来从未梳理过,现在已经是乱如鸡窝,她的头发干枯得很,黑色褪去,所以看起来更像一个鸟窝。自从在庙会上唱过秦腔后,毛开娥的病确实是好了,这点刘医生可以证实。同时也证明毛开娥的病确如刘医生所说,是心病。虽然李钰背她去看过一次戏,她也唱了,病显得好了。但事实说明,秦腔已经成了毛开娥生命的一部分,毛开娥一旦离开秦腔,生活也就没了过头,她也就没了活头。
从去年冬到现在,毛开娥已经有两个月没听到秦腔的声音了。听到秦腔的声音,她整个人就朝气蓬勃,犹如重生;听不到秦腔的声音,毛开娥就浑身不自在,格外难受。肚子里憋气,气没处撒,就又病发了。毛开娥病发后,李钰和他爹就又着急了,但大仙庙的庙会一结束,村子里就再没响起秦腔的声音,他们也只有干急。毛开娥不理他们,也不跟他们说话,她跟羊说话。毛开娥喂有一只狗头羊,没事就和它说说话,羊一直低着头听她说话。
毛开娥说:“羊啊羊,我越看你越觉得亲切,越老越觉得你像我爹,羊啊羊!你一定是我爹托生的。不然你不会这么用心听我说话。”羊仰起头咩咩两声表示回应。
毛开娥惊奇地流出泪来,抚摸着羊脊背上的毛说:“爹啊爹,想不到你真的托生成了一只羊。还是我养的羊!”毛开娥对着羊说:“爹啊爹,你是放不下我吗?”羊摇摇头。毛开娥想了想说:“你是想听我唱秦腔吗?”羊抬起头点了点。
毛开娥唱起了秦腔,开始轻声唱,接着大声喊,羊的大眼皮包了一窝水,毛开娥的眼窝也是一窝水。李钰和他爹见毛开娥和羊说话把羊喊爹,先是一愣,接着听到毛开娥唱秦腔,又是一愣,接着就慌了。李明亮对李钰说:“你妈又病了。”李钰也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李明亮没有去叫刘医生,而是到屋里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苞谷酒。
毛开娥唱秦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里人对毛开娥唱秦腔不觉得奇怪,但突然听说毛开娥对着羊唱秦腔时,都奇了怪了。这件事最先是卖豆腐的老陈发现的,老陈是双岭村的,一年四季挑个豆腐担子在附近几个村子转。天蒙蒙亮,老陈就挑着担子出门,转到中午有时迟了回去吃饭,有人说:“老陈,今晌午在我家吃饭”老陈说:“不了不了,我回去吃,”人说:“你回去吃,你这豆腐还卖得完?别做礼了,来!”老陈经常在村子卖豆腐,开始时不去,后来与村里人都熟了,也就去了。
这天老陈在黑蛋子家吃晌午饭,饭间老陈问:“李明亮屋里人是不是有啥毛病哩?”黑蛋子说:“前些日子有病,现在都好了。”老陈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对。”黑蛋子刨根问底地问:“有啥不对?”老陈说:“我早上看见她给羊唱歌呢。”“唱的啥?”“秦腔。”黑蛋子一下好奇起来了,偏要拉着老陈去看看,老陈说他不去了。黑蛋子就拉着他媳妇去,路上人问做啥呢?他说看精怪去。路人问啥精怪,他说你去就知道了。不怕麦秸着火,就怕煽风点火。很快,一大帮子人就围着毛开娥家的院子占满了。众人看毛开娥先是跟羊说话,把羊喊了声爹,接着就唱起了秦腔。李明亮和李钰从地里回来,看见一大群人窝在院子里,不知干啥呢,一看,原来都是看毛开娥唱秦腔的,有的竟还拍手称好。李明亮说:“完了,疯得实实了!”李明亮说得疯不是指的众人,而是说毛开娥。很快,毛开娥疯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几个村,毛开娥也就真的疯了。
毛开娥疯了十几天。十几天不是说毛开娥十几天后不疯了,而是疯了十几天就死了。对于毛开娥的死因,刘医生也很难做出解释来,村里人更难看出其中的真相来,只是对毛开娥死了这个消息不感到意外,仍还是该做啥做啥。只有孔申在和村里老人下象棋时,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也没人明白他的意思。
毛开娥一死,整个屋子好像突然少了一种热闹。其实毛开娥没死时,这个院子也没多少热闹,所谓热闹,只是毛开娥疯了在村里人面前的表现。毛开娥死了后,李钰开始走上了毛开娥生前的道路。李钰走上了毛开娥的道路,不是说李钰开始和毛开娥一样唱秦腔,也不是说李钰变得和毛开娥一样发了疯,而是李钰开始对毛开娥产生愧疚,就像当年毛开娥对他爹一样愧疚。毛开娥对他爹愧疚,是因为受他爹教诲,却没能在他爹临死前满足他爹的心愿给他爹唱一曲秦腔。李钰对毛开娥愧疚,是因为他没能理解他娘的心思,听他娘说话,帮他娘排难解忧。他娘爱的秦腔,他没能为做一点事,这让他心生愧疚。
毛开娥一死,李钰在家里面就待不住,李钰待不住不是因为对毛开娥怀有愧疚,而是因为想忘了毛开娥。毛开娥的人生是悲默的,李钰不想他的人生也悲默。为了让他的人生不会悲默,他决定彻彻底底地忘掉毛开娥。忘掉毛开娥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毛开娥,这个家到处都有毛开娥的影子,包括毛开娥养的那只狗头羊也带着毛开娥的影子。那只狗头羊已在毛开娥的丧事中上了桌。李钰清醒地记得,杀羊的时候,那只狗头羊默不发声,一动不动,像只石羊。刀子捅进去了,也不动。李钰奇怪了,拿刀的也奇了怪了。羊在毛开娥死的前一天晚上一眼老泪,饭不吃,觉不睡,一心等死,到了杀它的时候,瘦了二三十斤。羊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李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李钰想着只有离开家才能摆脱毛开娥对他的影响,但是离开家他该到哪去呢?他和孔云同岁大三个月,孔云四月的,他正月的。他们在孔岭村长大,在大仙庙小学一起念了四年半书,随着自然灾害的到来,他们都辍了学。孔云辍了学后和他哥一起在县城的造纸厂上工,他辍了学后一直在家里和他爹经管桃园。头年务季的时候,孔云回来了。整个人变了样了,头发长成长毛子,衣服上一直有股难闻的气味,两只胳膊因长期铲掀弯弓着,背也弓着,不像个样子。那个时候,他觉得他比孔云幸福的多,说幸福不是他比孔云日子过的好,而是生活对他的压迫没有孔云承担得沉重。生活是公平的,它给了人灾难,又教会了人应对灾难的能力。现实的压迫让孔云隐没了他的才华,当压迫松缓时,他的才华又蹦出来了。李钰想,辍学,种桃,他妈的影响,就是生活带给他最大的困惑,给他最大的压迫,他必须走出这些,才能让自己的才华蹦出来。想到这,他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将要走上的路了。
半个月来,李钰一直窝在家里,没有去谁家串门,也没去桃园做活。桃园有他爹照理,除草,修枝,浇水。整个桃园四亩半地,要说忙,就是桃熟季节,要采,要运,要卖,但这是集体的工作,不是他爹一个人的事。这天晌午,李明亮从桃园回来了,李钰也把饭做好,是苞谷糁糁。李明亮端了一碗坐在门墩上喝。李钰也端了一碗,坐在门墩上,喝了半碗。说:“没到务季也没啥忙活,桃园的事有你也够了,我准备到县城找个活计,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找啥活计?”李明亮巴拉着老脸问。
“先找再看。”
“恐怕难找……”李明亮对到县城找活并不看好,不看好不是说李明亮不同意李钰去县城找活,而是担心李钰找不到活。李明亮说:“这两年国家的经济紧得很嘛,老百姓的日子都活成个啥哩。县城的经济条件是比村里好些,但也不是谁都能成龙成凤,也有做牛做马的嘛。”李明亮说这话有些难听,但是实事。前些年孔云孔文两兄弟能进造纸厂上工,还不是长春拖了国林;毛睿能进酒厂,也是毛金林走了几道关系。
“难是难,但我不怕难。我靠自己的努力,一样能找活!”李钰说这话好像是与他爹赌气。他爹却没想着再阻拦,一是李钰在县城找活能比在家种桃下地强,二是也该让他出去闯荡了,纪念碑上的那些伟人,那个出去的时候不是一个赤小子,光光净净?说:“那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