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皇都旁,上将军府。
正值阴天,雨水淅沥,颜朔头戴蓑笠,绕过被雨水欺压得够呛的弯杆子翠竹林,径直走向林后的偏僻小屋,步步落下一个湿脚印。
一人蟠龙华服精致,坐在偏窗下的桌旁,吹着冷风,摆弄着破旧棋盘上的破烂石子。
一旁的草席上面珠光华贵的耀眼,七寸玉帘冠,腰封铜铠,扳指折玺纷纷零散的散成一堆堆在上面。
步陵枫开敞着衣领,云锦蚕丝绣的袖口挽到臂弯,两只光洁的手在檀木桌上支楞着,一副下田插秧的架势。
颜朔人未至,笑意先行,“皇舅,你怎么又躲在楼拜这里,被人瞧见了可就当不了太子了。”
“精神头这么足,没死在外面着实可惜了啊。”步陵枫将最后一颗石子落下,才抬头看颜朔,一副半熟不熟的拖延腔调。
颜朔抱拳,礼仪周到,恭敬低头行了片刻礼,掩着自己不怎么谦卑的神情,“承蒙皇舅恩泽,您未死,叔白不敢先行。”
步陵枫笑如凉秋,朱唇白齿薄唇,很是好看,“近来梦到姐姐拉着我论家常,说挂念你挂念的紧,多半是气我让你流亡在外,饱受苦楚,这一年来你过得可好?”
“那她没跟您说说她把她的私房钱藏哪了?她亲儿子都快穷得卖身了,也没见她托个福梦。”颜朔将斗笠摘下,雨水顺着滑落,他随意揉揉一头湿润短发,漆黑如墨,衬着明亮的眸。
“颜朔,我以为那件事情以后,你会敛一敛你这没心没肺的性子。”步陵枫摩挲着手中棋子,手指轻动,推托着枯旧棋盘。
颜朔一乐,“我娘说,她最爱我这样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你叫我怎么忍心舍弃?”
“是么?”步陵枫诡谲地笑了,“你连他留给你的御剑坊都舍弃了,还谈什么忍心不忍心。”
“是啊,可惜我狼心狗肺地一逃,整个山庄化成了灰,”颜朔垂眸感叹,“你说我将来娶媳妇,连个屋子都没有,谁乐意跟啊。”
“你倒是想得开,”步陵枫一抹冷笑,“你父母族人死得冤枉凄惨,你不为他们报仇雪恨么?”
“报仇,找谁?”颜朔不以为然的笑笑,“找下了斩首令的落戡帝么?您是想让我杀了你亲爹?”
步陵枫阴冷的笑了,“杀他?我那些好哥哥们阴谋算计了多年,他都安然无恙的稳坐龙椅,就凭你?”
“是啊,怎么我都是唯一个小时候尿了他龙袍一身的外孙,总得有点本事吧。”
“不是他。”步陵枫突然说。
“嗯?”颜朔礼节性的歪着头。
步陵枫望着他,声音平静,“幕后黑手不是他,他只是被利用了。”
凉风卷起残雨,竹叶倾,花瓣碎,窗外乌云如聚,颜朔低头轻笑,柔软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他笑着问步陵枫,“那你说,谁害死了我的族人?”
“大抵不过是我的那些好哥哥好弟弟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还不清楚?”步陵枫前倾,看着颜朔的眼神凌厉。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步陵枫的那双眸子虽然和颜朔很像,却多了一份凛冽和阴谲,他冷笑着说,“是好不了多少,所以看着他们逍遥法外,每天怡然度日,我就难受的如蛆跗骨。”
“皇舅,死的都已经死了,你就放过活着的人吧,即使咱们报了仇,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你没那么阔达,”步陵枫抬头望着窗外如浓墨的乌云,“我便更加小气,就喜欢看着别人倒霉,别人痛苦,我便越快乐。”
颜朔挑了一下眉,他看了一眼步陵枫。
窗外山峦般遮掩的乌云,卷着烟霭大片掠过,投下的阴影重叠起来,成了步陵枫眸中的阴暗。
颜朔无奈叹口气,“皇舅,你这样不很正常,一般说这话的人,民间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有病。”
“叔白,御医每天都会给我请脉问安。”步陵枫一手支了腮,一手摆弄棋子,“你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在骂我。”
即使在韩将面前都嬉笑明媚的颜朔,头一次露出了暗淡的神情,“可是皇舅,这一切他们都做的太天衣无缝了,整整一年,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你那点小伎俩,你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步陵枫下了塌,走到窗边,拿起一个香炉,手指在满满的香灰里搅着,掏出了一个常用来寄信用的竹筒。
从竹筒中拿出信笺,展开,递给了颜朔,“这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颜朔接过来,扫了一眼,双手便紧紧发抖,“这是……”
上面字迹寥寥,仅写着,逆臣颜御暗运大量兵器至昭歇,现于常兆截获,特此禀报陛下。卿傅延呈上。
步陵枫语调淡淡的,眸子冷漠,“当心点,就此一份,不小心撕了可就没了。”
颜朔脸色苍白,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轻轻问道:“这是傅太傅私报给落戡帝的暗信?”
“他是你太傅又不是我太傅,他的笔迹若你都不认识,那还是趁早烧干净了事吧。”
颜朔一把拽住步陵枫,“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步陵枫淡漠的注视着他,眸子清冽,笑容冰冷,“我知道的多着呢,就看你想了解多少了。”
颜朔的双手紧紧捏住他,青筋暴起,“那你知道是谁操纵了这一切?”
步陵枫打掉他的手,睥睨地看着他,“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了。”
“你想要我怎样做?”
步陵枫头一次没那么咄咄逼人的说话,他认真的看着颜朔,看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眉眼,道:“此后天下已再无溪南颜叔白,你在暗,我在明,揪出幕后的黑手,为颜氏族人,平冤,昭雪。”
走出九妄阁时,雨已经停了。
夏季雨后多闷热,颜朔在屋中只是同步陵枫谈了片刻,出来时后衣衫已经湿透了他大片。
他低头看了看手,又抬头看了看天,满天的阴霾,空中伶俐的燕子尖着尾巴乱窜,仿佛极力从那张灰暗的网中逃离。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叹气,却又突然啊的叫了一声。
韩将坐在窗根底下,头发上还沾着青苔,一条大长腿直直的伸在小径上拦他。
“他要你替他做什么?”
看着韩将个大高个委在窗户底下,颜朔觉得有些滑稽,他只是笑,“你不是在这里听墙角听得起劲么,怎么你不知道?”
韩将不满意的皱皱眉,“风声太大,有时候听不清楚。”
“他告诉我,古有秘术法宝灵器,分别散落于昭歇、白央、苍黎古墟和落戡,若我集齐那五大神器和那七颗灵珠之类,父母族人或许能复活也未可知。”
韩将失声,“复活?即使埋了土里一年,蛆虫吞噬,尸骨散尽?”
颜朔哀伤的叹口气,“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愿意倾尽一生去追寻。”
韩将扶着窗台站起来,俯在他耳边小声说,“别瞎扯,我听到他跟你说什么杀呀杀的。”
“他说杀只鸡替我庆祝一下劫后余生。”
他无奈的看着眉眼掩不住笑意的颜朔,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此人奸猾诡谲,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随便答应他什么事。”
颜朔只是在前面大步的走着,漫不经心的笑笑,“当然,我比你还要了解他。”
韩将跟上,“你还说你无心复仇。”
颜朔停住,转身看着他,嘴翘了翘,却是无奈,“同皇舅说话,十句中要七假,才能不被他看破十成的心思。我还没那么傻到想做什么都让他知道。”
“那你想做什么?”
颜朔恨恨一笑,露出嘴角两颗尖尖的牙齿,“查出陷害我父母之人,找出杀害我师傅师妹之人,将其抽骨扒筋,挫骨扬灰,必令其生不如死,欲求死而不得。”
听了此话,九伏闷热的夏末,头一次让他觉得后脊梁骨发冷。
道旁草叶翠,露珠滚绿新,路头一亭立,亭前湖水清,亭中人独坐,若静好白玉。
颜朔看到楼拜,两步并做一步地朝亭子走去。
楼拜支着额,低头琢磨下面复杂的棋局,见颜朔朝他走过来,便摆出了那如三月春风六月夏荷的笑,轻轻的叫了声,“叔白。”
韩将尾随而至,一副拉了裤裆的表情。
看楼拜紧皱眉头思索的模样,颜朔便心疼的叫唤,“哪个没天良的又给你摆下这么难的棋局?”
楼拜只是看了韩将一眼,然后笑笑,继续低头看棋。
楼拜算是落戡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温文尔雅,官职高,还继任了子狐灯的最高统帅,可谓是人人羡慕,无一丝瑕疵。
不过此人独独为棋而痴,而偏偏棋招又臭的没人愿与其对弈。
韩将正是抓了这一点,稍微摆了个困局便将他缚在了此处,自己溜去听墙角了。
楼拜对颜朔一向照顾,颜朔看不过他被捉弄,撅着嘴数落韩将,“你说老大为了破你的臭棋要损耗多少心思,要伤情掉多少根青丝,赶紧麻利点掀了棋盘走人吧,在这里杵得棍一般又不讨好。”
“叔白。”楼拜抬头看他。
“嗯?”颜朔迎过去笑脸。
他微微的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皓齿,“好吵。”
颜朔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耸耸肩,看了韩将一眼,敛去了笑,无情无绪的音调,让人听着颇不是滋味,“韩大人,我去为皇舅办点事情,就此别过。”他一步步迈下台阶,仿佛想到什么,再次抬头看着韩将,笑容浅浅,像风吹过的湖面微波,“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啊,记得要一言为定。”
说罢,走的决绝,夏风扬起了他黑色的衣摆,猎猎飞扬。
楼拜苦思半晌,终于找到了棋眼所在,轻轻的扣子,笑看韩将,“浥前,你要知道,颜朔他只是一个饵。”
韩将懒得搭理他,只是嘲讽,“耳?那种耳?木耳,还是千里耳?”
楼拜将黑子一个个的拾起,动作优雅好看,“他是一个饵,为了钓上你这条大鱼。十四殿下最终的目的,是你。”
韩将倚着亭柱,刺啦啦的笑,“怎么,他还觉得我会配合他演一出愿者上钩么?”
“你会的。”楼拜将黑子悉数放到了棋盒里,笑着看他,“好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