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边孙简羞恼得脸色发青,却碍于同科情谊发作不得,一时四下里寂静无声,只默默静待状元郎柳逸贤。而那边柳逸贤打马前来时,春光已开始转淡,暮色将近。一番打揖问礼后,鱼贯而入,只见内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绿意盎然,名花争艳,一眼望去,颇有些应接不暇,再待细瞧,但觉一隅一角,一寸一尺的景致各自成趣,甚是巧夺天功。
苑里已有许多郎君、娘子,皆是早早从另一门入内的。此时,正三五成群,他们言笑晏晏,或漫步花间,或亭中相谈,在这黄昏夕阳下,犹如画卷,煞是美丽。
云潼默了一默,低喃一句:“云泥之别当如是。”
孙简正行在一旁,恰恰听了一耳,便瞧了他一眼,那带着恍然的神色,逆光之中,又似夹着嘲讽。
不多时,外头侍人来传圣驾到了。于是,乌泱泱地跪了遍地的人,好一翻闹腾,月上柳梢时,终于开宴了。
盛安王朝的圣上,讳牧,字青悠。这也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出身市井乡野,却见识广博、文韬武略,实令人折服,可又最不喜繁文缛节,于吃食上极为看重,将“民以食为天”奉行得真真彻底。据说,当年兵临城下,他亦吩咐众将士好好用餐,不可囫囵吞枣。是以,待酒过一轮,杨牧便招呼着该吃吃,该喝喝,莫拘着规矩,浪费了米粮。
一开始,氛围是较沉闷的,然而上首的圣上着实吃得比任何人都要欢快。他不但自个儿吃,还时不时给皇后、公主,两位皇子夹菜,时不时含笑耳语几句,那模样竟不似在吃宴,而似在家常。这叫底下一众新进士子,初来琼林的诸位,目瞪口呆。不过,不消时,气氛便活泼了起来,觥筹交错、杯箸相碰之音,颇有些许不绝于耳。毕竟皇帝已亲身示范,他们若还端着,倒不可取了。当然,圣上在开宴时,也是讲了一番话的。
“吾尝闻,宫中开宴,食不精细,难以下咽,不过浅尝几口,便再不动杯箸,以致许多浪费。朕微时,家中生计艰难,但求裹腹有衣,不敢再求更多。而今天下安平,尔等居于庙堂,衣多食多,皆取于民,便不可忘本,万民之温饱,尚待解决,岂能厌食之精细否,衣之华美否?朕愿众卿以民之忧为忧,以民之需为需,勤俭度日,莫奢莫靡。”
云潼弯了唇角,一双桃花眼四处转转便眯了起来。天子子嗣不丰,唯二子一女,长子乃是身世低下、名声低劣的云氏所出,其余一子一女却皆是皇后所出,甚得圣上欢心,时常带于身旁,亲自教导。
云潼夹起一块大肉丢进嘴里,顿时口齿留香,但觉美味至极,平生再不能更满足了。他又满了酒杯,一饮而尽,味至醇香甜,却不烈,甚是易于下腹。
嘎吱……嘎吱……
嘎嘣……嘎嘣……
云潼吃得相当欢快,比之杨牧,有过之无不极。他并不招呼同案而食的孙简,只恨十指一双手太少,忙不过来。
他也不用箸子,径自伸了手抓了一只鸡腿,一边啃,一边喟叹,又一边捧着洒杯大灌一口。
孙简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只取了酒水,自酌自饮,那些时鲜瓜果、小点吃食却是动也不动的。贫寒之家,酒肉难得,多吃些倒是再正常不过,可如云榜眼这般不计形象、毫无顾忌,真是有辱斯文了!自然,他与斯文不搭边,可到底是读书人,“礼节”二字真真是视之无物了,也不知他是如何学得这一身学识的。
云潼是不知孙简这般那般的想象的,只当他是瞧不上这些美味佳肴,便更乐呵了。他吃了一块桂花糖糕,瞥一眼孙简,便挨到他一起,不待他有反应,一双油腻腻的掌印已经挂在孙简身上,异常显眼。
孙简几欲揍他几拳,他却不以为然,一开口便理直气壮:“孙榜眼,你家衣裳多,脏了无妨,云潼的却是不然,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说罢,云潼便又多擦了几下,待手不再油腻,更是亲亲密密地向孙简靠过去,挤眉弄眼,悄声说:“往常,只耳闻,当今圣上待人宽和亲切,言行随和温雅,如今一见,惟觉如清风拂面,像阿娘的手一般,真叫人喜欢。”
孙简推开他,微微一笑,道:“可不就是如此。”
云潼见他搭话,也没吃的兴致了,又问他:“那是圣上的长子么,看着却不像圣上,瞧着也有几分懦弱,圣上可喜欢他?”
孙简瞪他:“多吃少说,祸从口出。”
云潼用臂弯拱他,舔着脸,说不出的谄媚:“圣上乃是奉阳人,云潼乃是常溪人,同属乾州,在京里,可不就是他乡遇故知了。何况,整个乾州百姓都以圣上为荣,云潼亦然,崇拜之情,可比日月。孙兄身世不繁,想来与皇家亦有往来,日后还望为云潼多引荐,交好两位皇子殿下。”
孙简本身是个极为清高的人,与俗相关的事物皆是不放在眼里的。偏偏云潼就是个世间极俗之人,但凡与俗相关的,他都是要碰一碰的,好比他读书,就是为了来京里见一见权贵,享一享与权贵为伍的滋味,而天家于他,却是最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云潼见孙简恍若未闻,只洒笑一声,也并不在意,京城就在他脚下,天家就在眼前,不说孙简这里此时走不通,来日方长,世事多变,最后如何尚不能定论。况且,谁能担保他云潼寻不到其他法子。
他盘膝而坐,却因不常这样坐过,才吃饱,便有些坐不住了。
云潼打量了下各方,许多人还在吃吃喝喝,郎君们把酒言欢,而对面的年轻华服的娘子们也不遑多让,只是更含蓄有礼。
市井之中虽对琼林之宴诸多描绘,他也不曾料到会是这般的安排。一溜看下来,除了位高已近中年的郑国公和孙尚书,以及新进士子中年纪较大的,竟皆是年轻男女。
宴厅里分两侧,一侧坐着郎君,一侧坐着贵女,两人一案机,上面摆着瓜果酒水,点心主食,有些热食却是后头上的,冒着些许水雾。
云潼低头瞧了跟前的案机,后知后觉地发现孙简并未用食,没来由地,心里头有些落寞。
他晓得,孙简虽嘴上不言不语,心里定是不屑极了、嫌弃极了。
他拉拉孙简的衣角,见他拿眼瞅自己,就有些怯懦了,他书读的再好,将来爬的再高,只怕这些人也是心里瞧不上他的罢。
“这点心水果,我能带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