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总是多变,一时阳光普照,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雷鸣闪电,令人防不胜防。
与孙家兄妹作别后,他们也不在酒楼里多做逗留。
云潼随着阳梧的步子,不徐不疾,加上天光暗了些许,热气减了不少,一边远看湖光山色,一边感受湖风沁凉,竟是说不出的惬意。
阳梧的脚步比起云潼,更是轻快,脸上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亦生动了起来。他极力隐藏,也挡不住心中那不多得的快意。他原也不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只世事无常,令他再难以快乐,兼之容貌俊朗,含笑三分,就添七分容光,引得他人觊觎,便是个男人也有对他做些暗示的,如此一来,他便很少笑了。
今儿孙姌的举止,真令他心花怒放,这般开怀,他藏不住。
云潼自觉明了阳梧此刻激动难平的心情,又觉自己真真是个识趣的人,便蹦到他跟前,笑着说:“阳大哥,是否荡漾了?”
阳梧先是不明,后看云潼一脸狭促,怎还会不清楚。他又是愕然又是赧然,随后又板起脸,颇是严厉:“哪里学来的?往后不可再说!”
云潼撇撇嘴,漫不经心道:“谢阳主事提点。”
阳梧张口欲解释几句,却又觉得并未说错。云潼年纪尚小,有些事便是明了也该烂在肚里不讲出来,京都权贵多,有些话贵族子弟能讲,他们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却要慎言。
云潼倒并未真的介怀。他本身就是个聪慧的,阳梧的未尽之语,稍稍冷静,也便明白了。
天越加暗了,隐隐约约之间,从远处划过一道金光,随后便有雷声相伴而来。
“要落雨了。”
云潼低喃一句,阳梧听了道:“往回去罢。云来如归这边亦有进门。”
路说远不远处,说近不近,两人不愿淋了雨,皆是快速行走。盏茶功夫,闪电雷鸣已造访多次,幸而,两人老道,堪堪前脚进门,外边的雨以倾盆之势,席卷盛安城。那未能及时躲雨的,只能藏身与树木底下。
闪电一下一下,雷鸣接连不断。云潼听的心惊肉跳,只觉雨幕都变了样,带着血一样的红,那么刺眼,又那么骇人。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这十来年,自阿翁晓得他的毛病,每逢大雨倾落,总要掩上他的眼,再看不到雨水刷天地。
阳梧的脸色并未比云潼的好。可他一个人太久了,便是心中害怕也会逞强,何况他并不。
云潼向他身后躲去,勉强自己挡了视线。可他已然看到风吹雨打,这会儿再要躲避,究竟还是迟了。
阳梧很快发现她的异样,脸色就与外头的天色一般阴沉。他牵了云潼的手,往四面有墙的地儿去。云潼一到地儿,就蜷缩于角落处,不声不响。
好一会儿,他竟哭了,嘴里低低地抽泣:“哥哥,宜安害怕。”
阳梧就在他身旁,将这几个字听得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他僵直了脊背,好似耳在鸣,像雷声滚过,却又能听到妹妹稚嫩的声音。
那一年,妹妹最常说:“哥哥,宜安害怕,宜安想阿娘。”
有什么从他的两颊滑落,他抹了一把,人亦回过神来,他以为还要寻的,他以为还要试探的,他以为只是奢望……那么多的以为,皆抵不过那么一句“哥哥,宜安害怕”。
他又笑了,用一双比幼时大了许多倍的手捂住云潼的眼、耳。
此刻,他多想说一句:“宜安儿不怕,哥哥保护你。”
可脑海翻腾,他仍留了几分清明,说:“我有个弟弟,也害怕打雷,总要我帮他捂着两只耳朵才能不慌。”
云潼闻言,掰开阳梧的手,看一眼四处,觉着很是安全,而夏日的雨急着来,又急着走,他便更安心了。
“阳大哥可真能撒谎,明明与我一般是孤儿,哪来的弟弟?”
阳梧见他不再害怕,只退开到一边,半是玩笑道:“可不是,失散许多年了。”
云潼不接他的话茬,起身朝阳梧郑重施礼:“阳大哥这份情谊,云潼今生不忘,来日必报答大哥。”
阳梧侧身避开,故作姿态,受了云潼的感恩之心。
外面雨停晴光再现。
云来如归靠长兴一街的门口却堵住了。两年轻妇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阳梧与云潼本是打算不参合的,这种争执的戏码,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无需去插手,即使要管,也是京兆府尹的职责所在。
可其中一女子的声音实在有些尖锐:“这是我家姑娘,你发什么疯抢我女儿!”
他们对视一眼,疾步而去。只看到一穿着华贵的妇人,对着另一拽着六七岁小娘子的妇人,祈求着说:“这是我家被人拐走的女儿,您且还我,我家夫君必有厚礼相赠。”
那拽着小娘子的妇人,也是穿着不凡,闻言又怒道:“见过讹钱的,不曾想还有讹女儿的。你说这是你家的姑娘,她怎么不认你?”
妇人一怔,却是哑口无言。
“可见你是个拐子!瞧我女儿生的好,起了歪心思!”
争吵断断续续,多是一方振振有词,一方唯唯诺诺,只求着还她女儿,更不让对方离开。两方的家仆亦相持着,大眼瞪小眼,偷偷动几下手脚,却因朝廷明令禁止世家仆人不可互殴,而不敢大动作。
阳梧与云潼混在不多的围观百姓中,欲伺机而动。
“阳大哥,你可看出哪个是亲娘了?”
阳梧望着那方,更注意着四周的响动,听云潼发问,便道:“那个苦苦哀求的是风和的大嫂。”
云潼微愣,随即笑了,甚是愤慨:“这些拐子当真无处不在,连大家族的女儿也敢下手!”
不知何时,长兴一街有皇商陈氏一族的马车疾驰而来,待到云来如归,便停了。当即又有专人排开人群,簇拥着一小娘子向那两妇人行去。
苦苦哀求的妇人见自家来了人,再不多言,只拉了那装扮又雅又贵的小娘子道:“这是我另一个女儿,她们是双生姐妹,自小就长得一模一样。”
对方妇人眼瞪得贼圆贼圆,满面如霜。
围观的百姓对着妇人指指点点一番后,散去不少,还有那想听豪门氏族小消息的,便远着些站了,巴巴地竖着一双耳朵。
阳梧与云潼道:“陈府谢家乃是京中望族,一府两姓,陈姓经商,谢姓出仕。风和属谢姓,他大哥属陈姓。一年前陈家大嫂携双生女儿去普照寺还愿无端丢了小女儿,陈府谢家发动许多人去找寻,圣上也督着下头官员协助寻人,不想今日给找着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云潼看一眼那方,苦涩道:“有人终其一生只能流落他乡,抑或早早遭遇死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