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稍稍平静下来，‘老鼠。’他低声说道，一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显然有些害怕。我悄悄地绕出了房间，可是脚下踩着的一块地板吱嘎地响了一声。于是，这个凶狠矮小的家伙就拿着枪走遍了整所房子，把门一道一道地锁上，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当我理解了他的意图之后，我一肚子愤恨全都发作起来了，再也不能耐心等待机会了。这时我已知道这所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我就当机立断，干脆给他当头一下。”
“给他当头一下？”肯普叫道。
“对，当他正在下楼的时候，我把他打昏过去了。是用一张放在楼梯口的凳子从他身后打的。他像一袋旧靴子一样滚下了楼梯。”
“唷，可是我说，人道主义的精神……”
“这对普通人来说倒是很好的。可是关键是，肯普，我必须伪装好了走出去，不让他看见。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用一种路易十四时代的背心塞住他的嘴，把他捆在一条床单里头！”
“把他捆在一条床单里头？”
“捆得像一个口袋，使那个白痴吓得一声不吭。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他要解开绳子出来比登天还难——因为他的头离绳子很远。亲爱的肯普，你一面坐着，一面瞪着大眼睛，好像我杀了人似的，这样不好。他拿着左轮手枪。如果他看到了我，他一定会把我说成是……”
“可是，”肯普说，“这毕竟是现代的英国！这个人在他自己家里，而你——嗯，你在抢劫。”
“抢劫！该死！你一会儿还会说我是贼哩，肯普，你总不至于笨得按着老调子跳舞吧。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处境吗？”
“还有他的处境啊！”肯普说。
隐身人蓦地站起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肯普脸上显得有些冷酷。他差点儿要把本意说出来，但随即又改了口。“我想，不管怎样……”他突然改变了神态，“不得不这样做。你处于困境，但处于困境，但这毕竟是……”
“当然我处于困境，犹如在地狱一般！而他却在房子里搜查我，拿着那把左轮枪愚蠢地晃来晃去，把门锁上又再打开——是他自己逼我动手的。他简直是在惹我发火。你不会怪我吧，你会吗？你不会怪我吧？”
“我从来不怪任何人，”肯普说，“这不合时宜。你下一步又干了什么呢？”
“我饿了。我在楼下找到一个面包和一些发臭的乳酪——我即使饿了也吃不下那么多。我在白兰地里掺点水喝了，然后从我即兴制成的袋子旁边走了过去（他还相当安静地躺着哩），走到贮藏旧衣的屋子。这间屋子正好临街，两条带花边的窗帘脏得成了褐色，遮着窗户。我走过去，在窗帘缝中向外偷看。我所在的房子里面十分阴暗，而外面却是明亮的白昼，对比之下，明亮得耀眼。
街上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几辆水果车，一辆双轮马车，一辆载着一堆箱子的四轮马车，一辆鱼贩车子。我回头看看身后阴暗的壁橱，觉得眼前有些彩色小点在飘动。我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重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我想这是用来洗净那些长袍的。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来。我能断定那个驼背在这所房子里已经单身住了一段时期了。他这个人真古怪……每一件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我都搜罗到藏衣室了，然后我再从容地加以挑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提包，还有一些粉、胭脂和胶布。
“我曾想涂脂抹粉，使我变得可见，但缺陷是我必须用松节油和其他器具，还得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重新隐身。最后我挑选了一个样子比较好的假鼻子，有些怪相，但比起许多人的鼻子来，也不见得多怪。我还挑选了一副黑眼镜、灰色的假胡子和假发。我找不到内衣，反正以后就能买到，我暂且用化装舞会上穿的白色衣服和一些白色羊毛围巾把自己裹起来。我找不到袜子，那驼背的靴子还比较大，也就将就吧。店铺里的一张桌子里面有三个金镑，还有约值三十先令的银子。在里屋有一个锁着的小橱柜，我打开它，里面有八镑金币。我已经装备停当，又可以步入人间世界了。
“可是，我又莫名其妙地迟疑起来。别人见了我的模样不会疑心吗？我用卧室里的一面小镜子从各个角度来检查自己有没有破绽，可是看来都很不错。我那种古怪的样子，很有些像戏剧舞台上的一个吝啬鬼，但肯定看不出在肉体上有什么缺陷。为了提高自信心，我把镜子拿到楼下店铺里去，拉下橱窗的帘子，用墙角里的穿衣镜，从各种角度把自己又打量了一番。
“我用了几分钟时间来鼓起勇气，然后打开店门，大步走上街去。那个矮子什么时候愿意从床单里解脱出来，就让他自己出来吧。不到五分钟，我已经拐了十几个弯。没有人特别注意我。我最后一道难关好像已经过去了。”
他又停了下来。
“你再也没管那个驼背了？”肯普问道。
“没管了，”隐身人说，“也没有听到他的下文了。我想他自己解开了，要不然是自己踢开的。反正绳扣打得很紧。”
他沉默了，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你到河岸那儿又怎样了呢。”
“唉！幻想又破灭了。我还以为再也没有麻烦事儿了哩，还以为只要不泄露秘密，就能为所欲为，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当时我非常乐观，我天真地以为，无论我想干什么都可以干成——因为一旦有人发现我，我只要把长袍一丢，谁也休想抓住我，如果能找到钱，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拿来。我决定先美餐一顿，然后去找一个上等旅馆住下，再设法积累一些新的资产。我很自信。回想自己过去是个傻瓜，还不免有些扫兴。我于是来到一个饭店，直到点菜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要是在这里吃东西，我那张隐去的脸就会暴露出来。我点完了菜，就告诉茶房我不到十分钟就回来，我憋着满肚子的气悻悻地离开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在胃口大开的时候却如此扫兴的情况。”
“没有那么厉害，”肯普说，“可是我能想象得到。”
“我真想把这些该死的笨蛋打个稀巴烂。我想吃好东西，想得简直发昏了。最后，我来到另一个地方，要了一个私人房间。‘我脸破了相，’我说，‘很厉害。’他们好奇地瞅着我，可是这当然与他们无关——这样我才最后吃到了饭。这顿饭虽然不特别好，可是也还将就了。吃完以后，我就坐着抽雪茄，想计划一下下一步的行动。外面又开始刮暴风了。
“我愈想愈沮丧。肯普，一个隐身人处在这寒冷而泥泞的气候中，想跻身于这拥挤而文明的城市里，谈何容易。在我决定做这个疯狂的实验之前，我曾梦想过千条万条好处。可是在那天下午似乎全都不存在了，我的心中充满了各种欲望，毫无疑问，用隐身术肯定可以弄到。可是一旦到手以后，隐了身的人却根本无法去享受它们。就说野心吧，如果你不能在人前露面的话，再显赫的地位又有何用？如果一个女人的名字是大利拉(Delilah)（《圣经》中《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中的一个妇人，她将情人参孙出卖给敌对的非利士人），她的爱情又有何益？我对于政治，对于体育，对于慈善事业，对于沽名钓誉的恶棍行为，都毫无兴趣。我这样把自己变幻成一个无形无影的秘密东西，一个全身包扎起来的漫画式的人物，又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似乎向窗外放眼眺望。
“可是，你怎样想到伊宾村去的呢？”肯普说。他非常想使他的客人说个不停。
“到伊宾村去是为了实现我的第二步计划。当时这个想法还不成熟，但是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现在我认为它完全成熟了。只要我愿意，当我把隐身去做的事都做完以后就恢复原状，这就是我现在要和你谈的内容。”
“你是直接去伊宾的吗？”
“是的。我只带了我的三个备忘录和支票簿，带了我的行李和内衣，又订购了一些化学药品，以实现我的理想——我一拿到我的笔记本，就把那些计算交给你看——于是我就开始了。天呐！我现在想起那场暴风雪来了，为了不让雪弄湿我那纸板做的鼻子，我真伤透了脑筋……”
“终于，”肯普说，“在前天，当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从报纸来看，你真有点……”
“是的。那当然啰。我把那个笨蛋警察弄死了吗？”
“没有，”肯普说，“他有希望康复。”
“那他运气不错。我大发脾气，那些笨蛋！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自行其是呢？还有那个开杂货铺的小丑，他怎样了？”
“估计不会死人。”肯普说。
“我不知道我那流浪汉的消息。”隐身人边说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天呐，肯普，像你这一类的人不懂什么叫勃然大怒！辛苦那么多年，又是设计，又是谋划，然后来了个笨手笨脚、半明半瞎的蠢货，把我的事儿弄得一团糟……什么样的笨家伙都来跟我捣乱……要再来几个，我准要疯了——于是我迫不得已才向他们报复的。就这样，他们把我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这当然是令人恼火的事。”肯普冷冰冰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