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中原,皇城之内,夜色未央。
刚刚送走了几个晚来议事的大臣,江弭的心绪颇不宁静,他走出上乾殿的后面转过白玉石的雕花围栏,指尖不经意往栏杆石柱上一搭,竟搭上了一团湿滑的青苔。
可是江弭的心思不在这里。
近日来,朝臣们三番五次的劝说他北伐,以期扩充疆域,重振雄风。
那些上谏的大多是昔日随江式打下江山的武将,他们总是思量着黄盖未老,宝刀出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若是在以前,他会答允,而且会一腔热血,披甲上阵。但是如今,他做不到。
心里有个人的位置空着,什么也没有,于是整个人就是空的了。
江弭垂头看了看手上墨绿色的汁液,取出绢子擦了,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江箙一步一步跨上了石阶,随着“噔噔”的脚步声,他的话语字字如落盘之珠。
江弭负手回头,“那你又何必时时刻刻来提点着我呢。”
江箙上了最后一级石阶,他背后伸着一株梧桐树的枝桠,树叶低垂,萎蔫却繁密,上面已零星结了卵圆的果子。他与这样的背景格格不入,是风华正盛的年纪沾染了老气。
“你知道,琬儿生前最怕什么?”
“什么?”江弭问。
“他怕你忘了他。”
江弭便不再言语了,过了许久,他才喃喃道:“可是现在,我怕她忘了我。”
江箙蹙眉:“你相信盲心大师的话吗?”
“信,如何不信!”语气决绝如风。
“可他不过一个闲云野鹤的僧人罢了。”
“就算是个痴傻的疯婆子告诉我她还活着,我也会信的。”江弭抬头望向浓稠的黑夜,那里塞满了太多的迷茫而无所终。一株高大的苦楝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自嘲的笑了笑,转而对江箙说:“我知道,你也是信的,对吧。”
强忍着酸楚的难堪,江箙握紧了拳:“若大师所言为真,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着你。”
晚风霍霍的刮过,苦楝树上一大串铜铃般的果子飘来荡去,摇摇欲坠。像是在烟尘中飘零亦久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曲调,却诉说着每个人都懂的心事。
只是没人分得清,什么是苦果,什么是心魔。
王明德迈着碎步子,急赶着从上乾殿前门走来。他双手捧着一折长条信封,信封上放着一支羽箭。
“底下的侍卫半个时辰前发现了这个,箭头插过信封,从几里开外射中了皇城大门。”
江弭拿起箭,仔细端详,但那只是一般民间铺子里常铸的兵器,没有特殊之处。
“底下的人一开始没有找着刺客,想来城门离銮驾甚远,也不敢轻举妄动。领班的守将看到了这信封上的字,便着人连赶着送到了御前。”
王明德的声音尖而不细,回话丝毫不差,但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江弭颔首,放下羽箭,两根手指夹起信封。
此刻,江箙与江弭二人俱是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皇后重生,现处勿吉。”
二人虎躯一震。
江弭忙取出信封内的信纸,却是一幅画。
江箙大声喊:“掌灯。”
江弭嘴唇颤抖:“不,进殿细察。”
等到了殿中,王明德忙命宫人多点了数十盏的宫灯。一时间,整个上乾殿灯火通明。
画上,岩石以重笔勾勒,深墨泼干,枝影以淡墨疏皴,两点猩红的残梅夹在枝缝,欲坠还休。
画纸右上题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叶鲁昌抑”。
江弭的指尖不停的颤抖,他大口的吸着气,喉结滚动,然后拉开了书橱外孔雀蓝的绸缎帘子,抽出一张泛黄的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众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同样的枝干,同样刺眼的梅花,同样泼墨的技法,有人带着同样的心事,作了同样的画。连题词也是相同的,越人歌里最伤心的句子,
只是这一幅,落款处写着,“依琬闲赏”。
江弭低声念着“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突然大笑:“哈哈哈,是她,一定是她,她来找我了。阿箙,他来找我了,他来找我了。”江弭抱着江箙的肩膀使劲儿摇晃了几下,便兴奋的跑向殿外:“来人,传众卿上朝,朕要起兵......”
江箙怔怔的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他伸出手,骨节泛白,想要抚上那画上的残梅,却又像是碰不得,颤巍巍的抖在纸面上,仿佛害怕亵渎了一件稀世奇珍。
眼泪,已流进了嘴角,“琬儿,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