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暖黄色的余晖，消失在绵延山岭的另一边，皎月群星也都躲进厚厚的云层里，夜色浓郁抹化不开。
荒无人迹的林子里高低起伏，仔细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一座座坟包。林子边上一座新坟前，有个少年如木雕泥塑般跪在那里，身前一簇小小的火光，艰难地吞噬着片片黄纸。有风穿过，卷起一地纸灰盘旋半空。
“哎？小哥哥你家谁死了？”
木然而立的程风，听到这甜腻腻的话声，不由得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一位娇小的女子蹲在身边。
让人害怕的是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有人走近！
“贤孙程风……”少女用手划着墓碑上那几个字，歪着头念到。“哎呀，这是你奶奶吧？你叫程风？”说完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甚是可爱。
程风胸口莫名跳动加快，随着女孩的靠近，一股槐树花般清凉的香味钻入鼻子，可是他却不敢搭话。经过那夜的奇事，现在的程风完全相信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也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
这女孩出现的突兀不说，在如此的荒郊野外又是夜晚，周围十几里没有人烟，她从那里来？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镇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此人，就好像凭空飘落在地一般……
女孩见他不搭理自己，独自在一旁紧张，免不得咯咯娇笑起来。“你不要怕我呀，我又不是吃人的妖精。我来劝你晚上快回家，最近不太平极啦。”
“那，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程风结结巴巴地回问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偏僻之处，还不是更危险？”
女孩一愣，旋即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呼扇几下，又抬头抿嘴笑道：“我呀，一直这样子的啊，都是人家怕我，我还没有什么怕过的呐。”只是笑容里有些没落，又有丝故作坚强，看着直教人心疼。
程风心软当时就忘了害怕，好声劝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免得路上遇到危险。”
女孩盯着他的脸好一阵子，直到见程风脸色发红，才又促狭笑着说道：“我叫罗素素，嗯……就住在祁凉山那边的镇子里……不过，我没有家啦……”说道这里脸上笑容不见，轻轻叹口气，几不可闻的低语。“我是被镇子里的人赶出来的，回不去啦……”
“那你爹娘——”程风话至半路，脑子才明白过来，这姑娘要是有爹娘撑腰，怎么还会大晚上被人们赶出来，也不见家人出来寻找。顿时他心里好像有只手狠狠拧了一把，看来这姑娘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苦命之人……
“那你要去投亲吗？”程风换了句话问，要是她有亲戚，自己就去送她，反正奶奶不在了，他去哪都是一样的。
“没有唉……”罗素素摇摇头，头发间银钗上的花朵摇摇欲坠。蹲久了腿麻，她索性坐在墓碑边上，支起下颚心不在焉地往火堆里添纸。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呀？”程风跪了许久，膝盖早已疼痛不堪，刚刚悲痛太过还没觉得，现在回神才针扎火燎似得疼起来。胡乱揉了几把，也坐在奶奶的坟前，想办法安置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姑娘家。
罗素素想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能怎么办？反正我在镇子里也没地方可去，就到处流浪讨生活呗，看别的地方有没有好心人能收留我喽。”
还好心收留，程风暗笑，你一个姑娘家不被坏人骗去卖了就阿弥陀佛了，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好心人。
“你为什么被赶出来啊？”程风好奇的问到，要说像黄英那样每天到处惹祸，镇子里的人早想把他赶出去了，但罗素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也会犯了众怒呢？想到她漂亮，不禁又脸上发热。
“哈哈……”罗素素尴尬地笑了笑，有些故意又有点试探地说道：“程大哥，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可是能看到鬼的哟……”说完便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程风的表情，生怕出现哪怕一丝的嘲笑。
“呃——”要说三天前，程风是不信的，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也不敢笃定说世上没什么什么。“应该是……有吧……”
“当然有啦！”罗素素又恢复一副调皮的样子，眯起眼睛故意吓唬起程风。“我自小就能看到这些，你看——”她纤细的手指往东面点去。“那边有个老头，正在打骂他的儿子，因为儿子不孝，生前对老头不好；旁边的那个是个早夭的男孩，后面是他家老祖的坟墓，那男孩脚下被老祖栓了链子，注定活不长哦，还有那边……”
程风从小生活在镇子里，对罗素素所说的每个人他都清楚，不孝的那个是刘二，活生生气死他爹；早夭的孩子是赵大娘的孙子，他小时候见过，总是瘸着一条腿……
“那我奶奶呢！！”程风突然激动地抓住罗素素的双臂，如果她能看到那些鬼魂，那么也一定能看到奶奶！压抑不住冲脑而上的血液，不顾男女授受不亲抓着她不肯放手。
罗素素起先脸色羞红，水灵灵的大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颇有些羞涩的说道：“你奶奶我是没看到啦，我白天看就你在这跪着，没看到坟里埋着谁，这才走近看你在拜哪个嘛。”
满腔的希望瞬间掉入冰窟，程风再次尝到心灰意冷的味道。跟奶奶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这是老天在惩罚他，都怪自己平时不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到头来连句话都没能跟奶奶说上……
看着程风颓然坐在地上，像霜后枯叶没有精神，罗素素咬了咬肉嘟嘟的嘴唇，主动握住他的手腕，脸色通红地安慰道：“程大哥，据我所知所有死后魂魄立即不见的人，都是有大福报的，都会早登极乐。只有那些世间缘孽没有还完的人，才会死后迟迟不肯离开，所受之苦不比无间地狱少多少，所以你也不必伤心，你奶奶一定是有好归处了……”
程风眼见罗素素白皙的小手握着自己，耳边尽是她的温柔絮语，心中总算恢复一些，到真希望如她所言，奶奶早有去处，不要整日里记挂他这个不孝孙，累及自己做鬼也难安……
“唉……”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坐了一会儿，把剩下的黄表纸全给奶奶烧掉，才掸去衣服上的露水，准备回镇子去，站起身来抬头一望，天色已亮。
“天亮了了，鸡也叫了，你怎么还不回你的洞府去？”经过一夜与同是可怜人的罗素素互相安慰之后，程风心中弥天的悲痛总算消解一些，如果让他自己一个人闷着，还不一定做出什么傻事来。
“哈哈，人家又不是女鬼，才不怕鸡叫咧，程大哥真讨厌。”罗素素见程风打趣她，又娇俏的笑着，假装嗔怒拿草枝丢他。程风跟着笑笑不当回事，转身走在前面为她引路。却不见罗素素偷偷在他身后捋了捋胸口，小心跟在后面，腰间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当”不绝。
清早的镇子上还鲜少人迹，程风这才看清街道上的变化。那天匆匆忙忙只知道赶回家见奶奶，却忽略了街上的残垣断瓦。根据这些破败的房屋，也可想而知那夜有多么危急，奶奶却要在这砖瓦横飞的街上寻找自己，想到这番，难过得又落下泪来。
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走到自家熟悉的面馆前，早有身影在那等候，程风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义兄黄英。
“英哥。”黄英在奶奶办丧事时并不在场，程风难免心中有些不悦，平时兄弟前兄弟后的，却在他最要人帮忙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出现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黄英心中精明，见程风没有了以前的亲近，思绪转了几个弯，就嬉笑着走近。“风弟，奶奶的事都安排好了吧？”
“嗯，都安排好了。”程风敷衍地回答着，自从那夜他逼着自己去冒险求财之后，程风对这个义兄就有些心寒。
“那就好。”黄英对程风的冷淡并不以为意，随即做出一副伤心状。“兄弟，不是哥哥我不想帮忙，你也知道马爷那脾气，别说我去给奶奶磕头了，你看——”说完他撩起衣裳，就见本来瘦弱见骨的前胸后背，都是淤青。
“这是——”程风吸了口冷气，马爷是这镇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以前是什么山上还俗的道士。想他张大户也得礼让三分，本就一直讨厌黄英这种人，对自己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终究还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顶多视而不见罢了，没想到如今黄英竟被他打成这样。
“嘿嘿嘿，没什么，反正他打完也就出气了，这不要我在这给你看家呢嘛。”黄英故做憨厚的笑笑，随即看到程风身后跟着一位窈窕可爱的小姑娘，瞬时心都被勾出来了。“这位是……”
“哦，”程风忘了后面还跟这个人，忙把她拉过来介绍给黄英。“这是罗姑娘，我……”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她的来历好，只好含混道：“是我在镇子外面捡回来的。”
罗素素眨眨眼，甜甜地叫了一声“黄大哥”，便躲到程风身后去了。探出半张脸来偷偷看着黄英。
“对了！”黄英才想起什么事般，把目光从罗素素身上收回来，严肃的对程风说道：“最近妖魔鬼怪太乱，正好隔壁镇子有个天师请了法台，不如我们凑点钱请他来给奶奶超度超度吧，也好让奶奶在下面好过点……”
“用不着啦。”还没等程风应口，罗素素就抢先说道：“程大哥的奶奶魂魄都不在了，超度也没用，她收不到的。”
“胡说，人死了变成鬼，怎么就没有了！”黄英不满一个小丫头来指点他，满脸不悦。好不容易像个办法来弥补他和程风的感情裂隙，生叫罗素素给否定了！
“当然没有了啊，我亲眼所见的！”罗素素不服气，插着腰仰头反驳道：“人死后成鬼，还留着魂魄才能被有术之人召唤甚至复活，没了魂魄做什么都是无用功的！”
“你说什么？！”程风难以置信的转头盯着罗素素，言语中的波动压抑不住。“人能死而复生？！”
“当然了！”罗素素一脸得意，看着这两个人像个蛤蟆似得瞪大眼睛，更是卖弄起来。“听修道之人说，在叫迷离山的地方有个广遥门，都是修仙的能人，点石成金死而复活之类的都不成问题！”
程风闻听此言，心底波浪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