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巷里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前,我想过可能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场景,可怕的,狰狞的,阴暗的,种种不堪的。可是推开门之后,我看到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和几年前自家院落几乎相差无几的一幕。略显老态的中年人坐在院子的中央默默地抽着烟,他背后的柳树已经开始染上微黄,从落叶划破空气在我和中年人之间坠落的瞬间,我忽然知道了他在那里坐着就是为了等待……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你等不到了啊……你马上就要被警察抓到了,游戏就哟结束啦。”我在心里轻声说。
这是江亚交给我的地址,按照约定的内容,我得到地址并且通知警察,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像是只身赴会。来见见想玩捉迷藏一样耍了我们那么久的韩野,来见见这个早年悲惨中年不幸的落魄男人。
中年人抬起头来看我,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眼角上脸颊间被浓重的岁月雕刻上细密的纹路,像是树根。
我出于礼貌的笑笑,看着他招了招手就毫无防备的朝他走过去。
即便明明知道对方可能很危险,但是面对一个在五十岁左右徘徊的中年人……不……他已经可以被称为老人了。面对这样的老人,我实在是不想用戒心去面对。
反正只需要十分钟就足够就警察赶到了,相信在这区区十分钟里一个“老人”也是不能够把我怎么样的。
进到那间韩野一个人生活了许久的屋子是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屋子里的格局摆设简洁明了,桌椅床铺放置整齐,太过狭小的空间导致的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但是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脏乱。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躲着么?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或晴朗的白昼,他一个人回到了埋葬了自己太多回忆的地方,像个孤单的掘墓者,为了某段被黄土埋没的,回到了这里。然后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思考。想着自己当年寄放在别处的孩子,想象着他的生活起居,想象着他的一年四季。想着被自己打到垂死的海鲜供应商的女儿,想象着她的悲欢离合,想象着见到她时的情景。难道说……难道说……他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的么?
韩野给我拉过一张椅子,自己坐在另外一张上,“你叫白落,对吧?”
我点点头,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是从姓江的女人那里得到的我的地址?”韩野问。
“江亚,她是……白小七的妈妈。”我保持着语气的平静,强忍下说出她是差点被你杀掉的那个人的妻子这样的话。
“你报警了么?”韩野又问,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情绪,某种类似“希望”的情绪。
你还能有什么希望呢?从你犯下错误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你没以后了,你的以后和白丘明未卜的生死一起玩完了。没有以后还谈什么希望呢?希望我不会报警么?怎么可能的。
我沉默着。不是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即便回答了也没有意义。
韩野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摸索,他拿出了烟盒和火机:“你所知道的地址其实是我主动交给江亚的。”第一句话就足以让我震惊了。韩野点上一根烟,深吸,然后慢慢地吐出,他并不理会我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惊讶,“因为我必须做一件事情,为了那件事情,我可以放弃你们所认定的潜逃。”
“那你做成了?”我问。
“做成了一半吧。”韩野淡淡的笑笑,那张脸被薄烟一点点覆盖,带着令人惊悸的沧桑,跨越数十年,花开花落,草生木枯。
“一半?”
“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见到你。”韩野平静并且直白的说,是除了字面意思想不到第二种解释的陈述句。
我沉默许久,竭力的镇压下了内心的惊讶,“你要做的难道不是惩处白丘明一家么?对白小七,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那样说了。”
“或许是吧……当你看到十多年前你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在你面前死去你会有什么感觉?”韩野忽然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里带着虎狼般的狠厉,这种生而为王的动物不允许任何伤害了自己的动物安然存活。
没错了……这里面有一个环节被打通了。也就是说餐馆里死的人竟然是林英么?森然的寒意沿着脊背一路上行。如果这是舞台上的光影,任谁都能感受到命运深重的恶意。数十年前的离开,再见时却隔岸对望,两岸之间,黄泉湍急。如同**纵的木偶,每个人都被命运的丝线操纵,一步步走向那个最终的舞台,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剧本早已写好对人来说的注定。
所以……韩野数十年来竟是仍就喜欢着那个村姑似得女人?
“我杀过人,放过火,当过混蛋也当过好人,我曾颠沛流离,也曾找到家的感觉。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心里始终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我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林英是我最对不起的那个。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如果有机会见到她我就可以偿还她了,我也终于见到了她,可是……”韩野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无喜也无悲,“她也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啊。”
“那她的孩子呢?”我想起故事中的林英离开韩野的时候是怀有身孕的。
“不知道。”韩野顿了顿,说,“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应该比你大了。”
“那个孩子……”我想到了某种坏的可能性。
“并没有。”韩野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信息……一切。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当初林英走的时候一定是很恨我吧,所以即便她打掉那个孩子我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他低下头,像个正在忏悔的教徒,“但是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跟随我姓氏,完完全全属于我的骨肉啊。”
“郝然啊。郝然他不就是你的亲生骨肉么?”
“不……”韩野踌躇片刻,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又多磨了几分岁月,“他姓郝,而我姓韩。”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我就走。”韩野脸上露出释怀的神情,他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星辰。
原本不该存在在旧时光里的星辰,跨越了数十年坠落在几近干涸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