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民国三十二年(公历一九四四年),奥子卯村。
一个面容清秀身材高挑的少妇,正在院子里忙碌。时光飞逝,又是金秋,满树黄灿灿的大杏儿,吃不完,她正在院子里晾晒杏干儿。她将杏儿洗干净,从中间分成两瓣,把杏核去除,然后把杏肉晾在院子中央铺开的干净布上面。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欢快地从家里推门出来,蹦蹦跳跳来到少妇身边,小手拉了拉少妇的衣角,娇嗔地说:
“妈妈,妈妈,我要喝水。”
少妇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拉起小女孩的手,走进屋里。
这个少妇,正是张栓女。
事情往往是辨证的,杜家祥的死,对于张栓女来说,是灾难,而对于宋之玉来说,却是机会。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宋之玉未尝不为之唏嘘,张栓女的肝肠寸断,也让他心疼,同时,他心里也隐隐生出些许醋意,他甚至有些羡慕死去的杜家祥。然而想到从此以后张栓女就彻底断了念想,宋之玉心里又泛起一丝兴奋,张栓女终于可以是他的了!在那段日子里,张栓女失魂落魄,宋之玉则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那段张栓女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在一个温柔的深秋之夜,当瑟瑟秋风将最后一片黄叶从树梢吹落的时候,宋之玉终于与张栓女圆了房。
五年时间,再加上孩子的出生,张栓女当年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渐渐不再疼痛,过去的人过去的感情过去的事情,统统埋进了时间这个深海。宋之玉对她关爱有加,大多数时候,尤其在洒满阳光的日子里,看着女儿,张栓女以为自己内心的伤痛已经痊愈。抬起头,迎面吹来阵阵清风,她甚至闻到了幸福的味道。可是,在某些夜里,她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往事如潮水般从夜的尽头滚滚而来。每当这样的时刻,她才明白,杜家祥仍然在她心中,她内心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也永远不会愈合。伴着宋之玉和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张栓女将头深深埋进被窝,默默流泪,直到天亮。
张栓女仍然与刘粉花通信,粉花告诉她,她的母亲很好,让她放心。有粉花在她与母亲间传递消息,她的确安心了很多。刘粉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老三是个女孩,字里行间,体现出粉花对这个小女儿宠爱有加。从她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这个小女儿聪明伶俐,非常惹人喜爱。她也每次都会提起宋来喜,宋来喜战功赫赫,据说在部队当上了团长,他的名字,让日本人闻风丧胆。张栓女能够感觉粉花因来喜而骄傲,但是粉花也流露出对他安危的担心,这些,是人之常情,张栓女十分理解。粉花说,来喜最近回家少了,半年都回不了一次,说现在战事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内忧外患,宋来喜驰骋于沙场,无法顾及家中的妻儿老小。是啊,自古忠孝两难全,无论是谁,都无可奈何。
战事的严峻,张栓女从宋之玉身上,也感觉到了。宋之玉也经常彻夜不归,几天后回家一次,也是一脸疲惫,进门狼吞虎咽吃点饭,便倒头就睡。问他,他也不多说,问得紧了,大不了说一句:“不要问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我们就要胜利了!”
张栓女家务之外,大多数时间,是陪伴女儿,女儿名叫宋桂莲,这名字是宋之玉取的。带孩子虽累,却也是乐在其中。这个幼小的生命,是如此依恋你,你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娇声向你撒娇,她胖乎乎的小手抱着你的脖子,热乎乎的小嘴亲着你的脸,那种幸福,会将你整个人都融化。
在张栓女的内心,她对于家乡的想念和牵挂,永不停止。以至于她在带桂莲玩耍时,都是这样教她的:
“桂莲,来,咱们背上铺盖上后山,去寻你姥姥。”
说这话的同时,她将一个小褥子卷起来,用绳子一扎,让桂莲背在背上。
桂莲虽对于上后山寻姥姥这件事懵懵懂懂,但她仍然开心地将铺盖卷背着,在炕上走来走去,边走边不停地说:
“背上铺盖上后山,去寻姥姥;背上铺盖上后山,和妈妈去寻我姥姥......”
在宋桂莲的整个童年,她一直都在玩着这个游戏,不知是她真的钟情这个游戏,还是她幼小的心能够明白母亲的情节所在,借玩游戏的方式来安慰母亲那颗思乡的心。多年以后,当宋桂莲真的背着铺盖,站在后山那片似乎熟悉却是第一次才一睹芳容的土地上时,她的脑海中又不由得想起自己童年时在奥子卯家里的炕上玩这个游戏的情景。
山西这个地方,很有文化底蕴,山西民间文学比较发达,它的突出代表就是怪诞离奇的事情以及鬼故事。入乡随俗,张栓女浸泡在这浓浓的文化氛围中,她也积攒了一肚子传说异志。每次睡觉前,桂莲就缠着她讲故事,她肚子里的故事,在这个时候,就发挥了大作用。桂莲非常爱听,但是也很害怕,每次听之前,都将被子盖得紧紧的,只是将头露出,并且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拉住妈妈的手,侧耳倾听。
在宋桂莲的整个孩提时代,每晚都有妈妈的故事陪伴,这些故事,她都听过了八百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但是,每次听妈妈讲起,她仍然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紧张、害怕、而又充满期待。多年以后,当她在五份子的炕上,给自己的孩子讲起这些故事时,在遥远的偏关奥子卯,妈妈给她讲这些故事时的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
这天晚上,桂莲又缠着张栓女讲故事,张栓女肚子里的故事,已经讲过好几轮了,她知道桂莲都记住了,于是就问她:
“桂莲,想听哪个,《小刘三三》?”
“这个太长,换一个!”
“那......《狐狸精精》?或者《七寸人人》?”
“不要,不要,我要听鬼故事!”
“那就《墓乎鬼》吧。”
当地民间有种说法,人死了以后,个别情况下会成为墓乎鬼,一般在尚未下葬的时候,当地人称为犯墓乎。据说墓乎鬼是鬼里面最厉害的一种,会吃人的,并且,生前最疼谁爱谁,死后就第一个吃谁。举一个民间传说中经典的描述犯墓乎的一段故事:
“她因难产死去。
她刚出生的孩子在一边哇哇大哭,而她却没有了呼吸。她眼睛都没有闭上,眼角还挂着一滴不舍的眼泪。是啊,她走了,谁来照顾呱呱坠地的孩子?她死不瞑目。
亲人们哭过后,将她停在后炕,在她的脸上盖了张白麻纸,表示她已不是阳间之人。
半夜,只听后炕有‘噗——噗——’的吹气声,并伴随纸张抖动的声音,惊醒了睡在同一条大炕上的亲人。‘噗噗’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家人惊恐万分,有人在慌乱中颤抖着双手点亮了油灯。
只见她‘霍’地一下坐了起来,脸上的麻纸顺着前胸滑落在她腿上。她全然没有了生前清秀和善的面容,取而代之,是一张极其恐怖的脸,面色煞白,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大张着嘴,喘着粗气,仿佛随时准备吃掉什么,头发蓬乱不堪,披散在肩上。她将脸转向亲人们,眼睛滴溜溜转,似乎在寻找着谁。
亲人们大惊,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这是犯了墓乎啦!得赶紧跑,要不就没命了!此时,刚出生的孩子也被惊醒了,嘹亮的哭声响彻整个屋子。
孩子这一哭,好像提示了她,她像终于发现目标一样,嘴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呼啸着,以比猎豹还敏捷的速度,冲向她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吃掉了!
随后,她将门插上,然后转身靠在门背上,用手擦着嘴角残留的血,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亲人们,并发出狰狞的笑声。
那一晚,村民们听到,在她家里,哀号声此起彼伏,响了半夜。大家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吓得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起。插上门,头闷在被子里,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第二天清晨,临村的阴阳先生听说后,用一道黄色的符才将她制服。”
“不要,不要,墓乎鬼太吓人,我不要听!”
张栓女一想,也是啊,别说孩子,就是她一个大人,讲起来,身上也一阵一阵地发冷。
“那,妈妈给你讲个《夜游神》哇!”
夜游神这个故事,很离奇,但是不吓人,她觉得这个应该比较合适。桂莲也终于赞同了,她开心地拍着小手,欢快地说道:
“好啊,好啊,我就听《夜游神》,妈妈快讲!”
张栓女在桂莲身边躺下来,面向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小手,抑扬顿挫地讲了起来:
“夜游神,总是晚上在外面游荡,白天就躲在家里。夜游神长得和人差不多,是个男人模样,只不过个子特别高,比咱们家窑洞还高不少,头很小,长着一张小白脸,尤其在晚上看来,分外白。
夜游神很和气,谁晚上遇到他,就是谁的福气,你可以和他提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行,只要不过分,他一般都会满足你。
有一天,一个人半夜回家,遇到了夜游神。他非常惊喜,于是和夜游神说,他想要一块金子。夜游神抬起胳膊,顺手在城墙上掰下来一块土坯,递给这个人,说拿回家吧,这是一块金子。
晚上也看不清,这人半信半疑将夜游神给的土坯拿回家,在灯下一看,大喜,果然是块黄灿灿的金子!可是,他又非常疑惑,明明是从城墙上掰下来的土坯,怎么就变成金子了呢?于是,第二天,他拿着这块金子,去了昨天晚上的地方,在夜游神掰下土坯的位置拿金子一比对,结果,‘啪!’金子就贴在了原来掰下来的地方,又变回了土坯。这人想再掰下来,可无论如何,土坯都是纹丝不动,再也掰不下来了。
这人非常气恼,早知这样,自己又何必去作怪呢!”
故事讲完了,桂莲也许是替这个人惋惜,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就沉沉睡去了。
正在炕桌上就着油灯伏案工作的宋之玉,抬眼看了看她们母女二人,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样的情景,他觉得很温馨。他扭头又看了看外面,窗外是黑的夜,特别黑。但是宋之玉的心情是轻松的,夜不怕黑,再黑的夜也终将会过去,光明就在前方。他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低下头,继续工作。他心潮澎湃,因为,他知道,革命就要胜利了!
桂莲睡着了,但是张栓女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看到宋之玉脸上带着笑容,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开心。而她,却并不开心,此时,她不由自主又想着心事,她在想,她为什么在生子这个事情上,屡屡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