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长得挺喜人,个子也大,身条也不赖。”
“就是呀,四弟有福气。谁知买能买回来这么好的女子呢。”
“就是面黄肌瘦的,该不会是有病哇?”
“应该不会哇,小小年纪,不过看起来确实营养不良得厉害。”
“估计是因为家里穷得厉害,吃不上,你想了哇,不是穷得过不下去谁舍得卖闺女了。”
“就是了哇。听宋三说,这女子的大是个抽洋烟货。”
“......”
两个女人在窃窃私语,张栓女醒了。她睁开眼,屋子里很明亮,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右眼还是看不见。“看来真是瞎了,永远不会好了!”这么想着,她坐了起来。
看见张栓女醒了,刘杏儿和王灵凤停止了闲聊。
栓女眨了眨眼,眼睛很不舒服,但是她必须习惯一只眼的世界。
“醒了?”刘杏儿和王灵凤异口同声问道,两人说出这两个字,时间之一致、语速语调之整齐,就像排练过一样,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不好意思,睡到现在。甚时候了?”栓女边问,边赶忙下地。
“不慌不慌,走那么远的路,你肯定乏了。”刘杏儿边说边走到炕边,“现在中午了,再躺躺起来吃饭。”
王灵凤手里拿着个空碗,也开口了:“再躺一下也不要紧。”
张栓女岂能躺得住,她坚持下了地。
“我想洗洗脸。”早上起床洗脸,这事似乎天经地义,更何况,一路风尘,昨晚也没洗。
但是对于张栓女提出的这个要求,王灵凤显然有些诧异,她求助似的看着刘杏儿。
张栓女有所不知,奥子卯这地方,极度缺水,沟沟壑壑,山路艰险,取水实属不易。因此当地人用水异常节省,节省到外地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比如洗脸,在奥子卯,再貌美如花的女人,都无法痛痛快快洗上一次脸,她们通常是用第二遍洗锅水,将毛巾涮一涮,擦擦脸,仅此而已。
当张栓女提出要洗脸,刘杏儿从外屋拿了一块黑乎乎的毛巾,递给栓女。
“擦擦吧,早上我刚涮干净的手巾。”
“这......”
栓女接过这黑乎乎的毛巾,无所适从。
“哦,你刚来不知道,咱们村缺水,将就将就哇,先紧着吃喝用水。”
栓女恍然大悟,刘杏儿以及所有人为何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终于有了答案,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但对于她这样经历过重大变故的人来说,这些小事也不算什么了。
见王灵凤忙前忙后,栓女想去帮忙,她跟到了堂屋。从栓女住的紧里头,去到堂屋,需依次穿过四里头、三里头、二里头,屋子里别人都不在,只有奶奶躺在二里头的炕上,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躺着,口中还念念有词。栓女等人路过,她丝毫不被打扰,想必是习惯了儿孙们这样从她的房间进进出出。
见栓女过来帮忙,王灵凤麻利地拿起笤帚,将炕上她能够得着的地方,迅速地扫了一遍,随后示意栓女坐下。
“不用,我已经都弄好了,今天轮我做饭,一上午就忙一顿中午饭,我能忙得过来。日后互相多多照应啊,咱们住得最近。”
王灵凤这么说,暗示她和张栓女,比别人和张栓女的关系要更近一些。张栓女微微颔首,表示谢意,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动作和话语。初到一处陌生的环境,尤其这样一个大家庭,人际关系一定不会简单,在完全弄明白局势之前,保持中立是明智之举。以张栓女的年龄和经历,她自然不会明白这一点,但栓女也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处事方式,更何况,在来的路上,从宋三嘴里也多少对王灵凤有一点了解,她不敢也不想冒然太过肯定地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但似乎栓女的微微颔首,对王灵凤来讲,已是莫大的鼓舞,她干活时的动作也分外轻快了起来,嘴里居然哼起了小曲儿。栓女分明看到,干活的同时,王灵凤时不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腌胡萝卜,咬上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吃饭的人们陆续聚集到了堂屋,从外面回来,抑或从别的窑洞过来。
宋四回来得不早不晚,他进门后,目光迅速地锁定张栓女,但却只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他是个腼腆之人,不好意思多看,但只要看见她就好,看她一眼就好。昨晚他没有睡好,今天上午给学生上课的过程中,脑子里也都是张栓女的模样。对于这种感觉,他很纳闷,她不过是三哥从遥远的内蒙买回来的一个女子,他对她完全不了解,可是怎么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好像她立刻住进了他心里呢?宋四将胳膊下面夹着的线装书和戒尺放在桌子上,举手投足间,文化味十足,俨然一个满腹经纶的秀才。路过张栓女面前时,他觉得好像不会走路了,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最后过来的是奶奶,她颤颤巍巍,口中仍然念念有词。迈过堂屋的门,她站定了,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将她的儿孙们扫了一遍后,目光最终落在张栓女身上。
“女子,叫甚名字?”奶奶颤颤巍巍走近栓女,问道。她老得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吐字也不清晰,栓女勉强能听清楚。
“张栓女。”栓女连忙回答道。
奶奶更进一步凑近栓女,她的脸几乎要挨着栓女的脸了。奶奶由于年纪太大,视力已经不佳了。奶奶岂止视力不佳,听力也很差了,她没有听到张栓女的回答,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她其实明白,问清楚了她也记不住。
“女子,卖到我们家好哇,我家四娃子是个好后生。”
听了奶奶这么直白的话,张栓女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
奶奶丝毫没看出来张栓女的尴尬,她睡了一上午,就像积蓄起来的所有能量都要在这一刻释放一样,她继续趴在栓女脸上叨叨着:“女子,想妈了哇?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当心哭瞎眼。”
栓女心里一惊。
人们常说老小孩,看来人上了年纪,真是变成孩子了,就像奶奶这样高龄的老人,是不是就相当于更低龄的孩子呢?可是,在这个世俗的世界,是不是也只有孩子才会完全说真话呢?
“吃饭了,吃饭了,妈!”
刘杏儿将奶奶搀扶着坐上炕,栓女悄悄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宋四偷偷看了她几眼,眼中饱含歉意与关怀。
宋连云和刘杏儿家教不是不严,尤其刘杏儿,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该慈祥时慈祥,该威严时威严,家里外面,都表现出超出普通农村妇人的能力,这和宋连云自打他们结婚起就开始当甩手掌柜不无关系。但是,虽说能力也是能锻炼出来的,但刘杏儿本身也具备这样的天资,是个可塑之材。她执掌这个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游刃有余,且在孙辈面前也很有威望,只要她在,小孙子小孙女们都乖得很。
所以,二十几口人,包括十几个孩子,吃饭时倒也不算喧闹,可以说秩序井然。
内蒙古地广人稀,因此自古以来,历经了各个朝代,人们饿肚子的时候并不多,内蒙人的饮食结构向来是大酒大肉,饭吃稠的,不喜汤汤水水,以牛羊肉和面食为主。奥子卯则完全不同,山西的人口密度,相对于内蒙古来说,要大很多,加之奥子卯土地贫瘠,因此决定了以吃稀为主的饮食结构,尤其是当地人喜食酸稀饭。张栓女来到这里的第一顿饭,油炸黄米糕,那是招待贵宾的规格。
张栓女喝了一碗酸稀饭,第二顿喝它,竟然喝出来那么点不一样的香味。她仍然不能适应一只眼睛的世界,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她的眼疾,因此她又稍稍放下心来,至少,不影响容貌,如果有朝一日见到杜家祥,她仍然希望她还是他喜爱的熟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