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几天，关雁鸣常约果拉出去玩，在外难舍难分如胶似漆，回家又十分保密。关青山恍若不知，每日去镇上算命。博星朗奋发研读历史战事，揣摩用兵之道，片刻不离史卷。时而拍掌惊叹，时而皱眉苦思，时而狂笑不止。心既在他处，也对关雁鸣和果拉之亲密情状浑然不觉。
到第八日，关青山一早起来，叫大伙同去祖师庙。到了后山禅院门口，真虚、真觉、真释等一干弟子已在门口迎接，个个静静肃立，合什行礼。关青山见气氛凝重，心知不妙。真虚真觉众弟子领了大伙走进禅房，出去关上门，齐齐排立在门口。
慧灵大师背对房门，坐在蒲团上。关青山行礼，道：“大和尚，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慧灵道：“阿弥陀佛，关施主来了。”慢慢转过身来，只见他皮肤黝黑，双目凹陷，骨棱凸出，似乎脸颊上的肌肉都给剐了去。大伙都吃了一惊。关雁鸣道：“大师父，你怎的瘦成这般模样？”关青山先是惊异，沉思片刻，脸上露出笑容，道：“恭喜大和尚，想必已得大圆满境界。”
慧灵微笑道：“阿弥陀佛，关施主，我送你的那几本书想必你都没仔细看。”目光突然落在果拉身上，道:“想不到是果拉看了。善哉，善哉。”关青山面有惭色，道：“青山乃一介俗人，耐不下性子来看。正好果拉爱看，我都给她了她，莫怪莫怪。”慧灵道：“关施主不须自责，此亦是我佛旨意。”关雁鸣心头奇怪：“看没看书他也能知道，怪哉。”慧灵目中突然精光流淌，片刻又消失，道：“原来关施主血肉皮骨中，有舍身枷锁。南无阿弥陀佛。”关青山吃惊道：“这你也看得出，果真成佛了。我曾受歹人所害，背上有颗附骨钢钉。”
慧灵道：“能生坚固勤精进，超过无量诸苦行。施主因祸得福也。”关青山点点头，道：“今**召我们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慧灵低颂一声佛号，闭目不语。一旁果拉道：“师父，我有好些看不懂的经文想问问您。”慧灵不语，恍若入定。果拉又问了一遍，他依旧不语。
大伙面面相觑，过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关青山施礼道：“那么我们先告辞了。”正要走，果拉手腕上的佛珠突然光芒四射，映出十二位菩萨的像来。大伙都侧头来看。博星朗突然惊叫道：“你们看，大师父他他”大伙抬头看去，只见慧灵身体慢慢收缩。大伙惊悚无伦，不敢动弹。慧灵的身躯依旧在收缩，直至缩到一尺多高，似乎不再变化了。
关青山疾步走出禅房，见门外列着众僧，低声颂经，真虚及几个僧人脸上尽是泪水。关青山心头醒悟：“大和尚圆寂了，他叫我今日来是见最后一面。”又进门去，领着关雁鸣、果拉和博星朗跪在地上。果拉似已明白，泪水也滚下来。关青山全身趴地，道：“大和尚，你既身成佛，我对你五体投地了。”
过得半个时辰，众僧颂完经，将慧灵躯体抬至后院，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柴火上，引火焚化。关青山拉真虚到一旁，问道：“你们早知道了么？”真虚道：“师父一个月前就已吩咐好了。”关青山叹口气，不再言语。待火化完毕，众僧在灰烬中捡出数颗五色舍利，放在木盒中，以袈裟罩住。七八个僧人捧着木盒列队出院去了。关青山忙问真虚：“他们要去何处？”真虚道：“师父的舍利将会送到灵觉寺佛塔中供奉。”关青山一阵发呆，若有所失。
一会儿，真释过来叫关青山用斋，大伙肚子正饿，一道去吃了。吃完出来，走到祖师庙大雄宝殿外之时，见殿内人海如潮，盘山道上亦是拥挤不堪。听得几个老太太正在讲：“先前红光罩着祖师庙，天上出现十几条彩虹，跟几十年前祖师成佛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定是杨祖师显灵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行人下山来，心情沉闷。走到迎恩门时，两骑从后面急奔而来，跳下两人。关青山一看之下，脸色大变。这两人竟是大悲岛的左孤子和风凌子。风凌子左肩和脖子缠着白布，左膀下垂无力，显是受了伤。左孤子上前道：“先生留步。”关青山和博星朗均知这两人与叟帅交过手，想不到尚未离去，看来他们是找不到《伏神爪》不肯罢休。
关青山镇定下来，道：“不知两位有何见教？”左孤子施礼道：“冒昧打扰先生，望请恕罪。方才见诸位贵为慧灵禅师的上宾，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关青山道：“请讲，旦我所知，必当直言不讳。”左孤子道：“多谢多谢，慧灵乃是我二人的同门师伯，多日前曾言有些经书要还给家师，让我们这几日来带回去。不想今日来的已然迟了，师伯虹化而去，我等悲痛不已，然经书之事也没了下文，我等难以回去复命。故而还请先生行个方便，告知师伯仙逝前可有什么话、什么东西交待给什么人，我们也好去打探询问，弄个明白，也算了却师伯的一个心愿。”
关青山心知他在扯谎，其实是想寻找秘笈的线索，于是恭恭敬敬答道：“你们的一番苦心，实令人感动。我与大师难得一见，他今日几乎无话，只与我相互招呼一声，复又闭目入定，更不曾提及什么物什。”左孤子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多谢了。”拱手又施礼，关青山正要还礼，猛地一股力道朝胸口撞来，顿时一个踉跄朝后跌倒。左孤子道：“得罪得罪，告辞了。”原来他方才是试探关青山武功，一试之下，已知对方不会武功。
关雁鸣果拉三人不知何故，忙过来扶关青山，两人上马，朝南疾驰而去。关青山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大伙这才放心，正要往回走。左孤子两人又策马奔回。关青山道：“不知两位还有何见教？”左孤子稍一沉吟，一掌拍向果拉。关青山大惊，欲救不及。
关雁鸣正好在果拉身旁，忙一把拉过果拉，挺身上前。左孤子身形极快，眼见便要击中他俩。果拉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挥手去挡。左孤子却撤掌后退，看看关青山，脸色古怪。博星朗也赶至果拉身边，怒视左孤子。
左孤子和风凌子相视一眼，神色异常。左孤子看一眼关青山，摇头道：“不是他。”风凌子点点头，仔细打量果拉，道：“莫非是她？”原来先前左孤子试了关青山不会武功，纵马离去，走不多远又觉关青山似乎有些武功家底，再想想《伏神爪》，不愿放弃这最后一丝可能的线索，立刻回来再试一次；又怕他刚才是伪装不会，此刻改作袭击果拉，他若会武功，必当不假思索的援手。这一掌本意在逼迫关青山出手，并未打算打伤果拉。但掌风击到她面前时，猛的撞上一股劲气，虽不深厚，却十分凌厉，竟似乎正好克制自己。他本疑心是关青山所发，但关青山站在旁侧，这股劲气却是正面扑来。
风凌子道：“他确实不会武功，是她！跟叟帅一样的手法。”说罢，指着果拉。关雁鸣慌忙将果拉藏在身后，道：“你们要做什么？”左孤子瞧见果拉的手腕上有一串佛珠，更确信她与慧灵甚有渊源无疑，喜道：“果真是她。”哈哈一声笑，飘身上前，轻轻拨开博星朗，博星朗立刻一个跟头栽出去；关雁鸣大惊，伸手来推，左孤子翻腕拍在他肩头上，一手扯出果拉，如提孩童一般，飘身上马，向南飞驰而去。这几下真当迅疾如风，形同鬼魅。
关雁鸣半身酸痛，竟不能动弹，眼见果拉被他们劫走，心急如焚，大声叫道：“果拉，果拉”泪水涔涔而下。博星朗爬起来，朝他们拼命追去。关青山面色沉重，过来给关雁鸣按摩肩井穴。关雁鸣泣道：“小叔，他们抢走果拉了。”关青山道：“小叔知道。”关雁鸣又道：“他们抢走果拉了。”关青山道：“小叔知道。”好一会儿，关雁鸣手脚恢复知觉，挣扎着便往南追，没几步身体剧痛，扑倒于地。关青山忙过来扶起他，道：“雁鸣别着急，现在去追无济于事。咱们再想办法救她。”关雁鸣抱着关青山肩头，泣道：“小叔”
叔侄二人回到家中，相坐无语。关雁鸣呆坐一会儿，又流下泪来。关青山猛地站起身，道：“好男儿当越挫越勇，眼泪该在功成之时才流。”来回度着方步，道：“看来须得上大悲岛了，只是大悲岛藏龙卧虎，去了岂非羊入虎口？若是不入此局，又安能救出果拉？”沉思片刻，又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们几个就好比几粒瓜种，初种下时没有区别，长出苗来时也都差不多，往后再长便开始泾渭分明了。是南瓜便往南瓜长，是冬瓜便往冬瓜长，是西瓜便往西瓜长。现在是你们，也有我，长成自己的时候了，未必是坏事。”
关雁鸣抹干眼泪，道：“我和果拉都是南瓜，你和博星朗是冬瓜和西瓜。”关青山道：“到底是不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完做饭去了。关雁鸣心情稍放松些，暗下决心：“我一定能救出果拉。”关青山做好饭菜端上来，两人狼吞虎咽的吃。
待到傍晚，博星朗失魂落魄般回来了，膝盖手臂擦破几处伤口。关雁鸣正要问他情形，但见他神色黯淡，料他没有追上，心头同样难过至极，先端了饭菜出来给他吃。博星朗却吃不下。关青山道：“别难过了，有菩萨保佑，果拉一定没事。”博星朗道：“我要上大悲岛去救主子。”关雁鸣道：“我也去。”
关青山道：“也好，你们都去罢，我不去。”关雁鸣道：“小叔，同我们一道去吧，有你在我心头才踏实。”关青山摇头道：“你们此番去大悲岛，虽路途遥远，变数难测，却也是各赴前程的机会。我在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去了。”关雁鸣道：“可是…小叔，我舍不得离开你。”关青山叹道：“此前我早打算让你走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傻孩子，离不开故土的人，怎能成就事业。只可惜我以后没人做伴了。”
博星朗道：“小叔，等我们救出果拉立刻就回家来。”关青山笑道：“你也是个傻孩子，你的家不在这儿。这个家，只是我流浪的最后一站。你们要有自己的家啊。”博星朗和关雁鸣默然。是夜，两人收拾东西，整理包袱。关青山闭目躺在太爷椅上，轻轻摇着纸扇。不多时，啪的一声，纸扇落地。两人回头看去，小叔已然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关青山叫两人等他回来再走。中午，关青山牵了两匹马回来，拿出两张银票分别塞给他二人，又给些碎银两，道：“这是一千两银子，一人五百。路上省着花，最好给我剩点儿回来。要是路上不小心丢了，不准回来，自己想办法。”关雁鸣奇道：“小叔哪儿来这么多钱？”
关青山愤愤道：“***，这是我的卖身钱。我早上去翠香楼找温翠香借钱，没想她一点儿交情都不讲，分文不借，除非我卖身翠香楼。我见她如此薄情寡义，别无良策，心想卖就卖吧，总不成让我接客吧，能多卖点也行。跟她讨价还价半天，磨破嘴皮才侃到一千两。”博星朗睁大眼睛，一脸惊异。
关雁鸣骂道：“温翠香简直禽兽不如！原本小叔你最多只值五十两，她却故意花一千两高价，好叫你理屈词穷。往后必定以此为借口，把你当作牛马使唤，百般蹂躏，榨出几千两的钱来。小叔，想不到你为了我们这般忍辱负重，待我们救出果拉，再来救你。”
关青山恼道：“他奶奶的，我看你还不如温翠香。快滚，快滚！”两人都站起身来，背上包袱，博星朗道：“小叔，我们还不知道大悲岛在什么地方呢。”关青山道：“我也没去过，不知道，你们到东海边再打听。快走吧。”
三人牵马出门，大黑似乎也有觉悟，摇着尾巴来送他俩。关雁鸣和博星朗蹬上马背，回头看着关青山，关青山突然道：“等一下。”快步跑回屋里，片刻又回来，拿了两本书递给博星朗，道：“这两本书是果拉最爱看的《圆觉经》和杨祖师的参禅日记《阿赖耶识验证录》，你们若是见到她，就说我送给她了。”博星朗将书揣在怀中。关青山又递给关雁鸣一个小盒，道：“这里面是鬼王花珠，你带着，说不定有用。”关雁鸣收了小盒，关青山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们去吧。”
博星朗和关雁鸣相视一眼，皆是眼中含泪，突然同时跳下马，跪倒关青山脚下。博星朗道：“我和主子全凭小叔搭救，才得以生息。小叔又收留我们，处处关爱我们。博星朗原本只是个奴仆，只知忠心主子。是小叔让我知道奴仆同样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让我明白世间还有这许多可以去做的事情。小叔对我有救命再造之恩，请受我三拜。”说罢，俯身咚咚咚磕三个头。
关雁鸣泣道：“小叔，养育之恩，雁鸣铭刻于心，永世不忘。”关青山转过身去，哈哈笑道：“别***罗里罗嗦，快滚！”关雁鸣见他身形削瘦，肩头轻耸，知他也在难过，俯身咚咚咚磕三个响头，泣道：“小叔，雁鸣就此别过！”拉了博星朗起身上马，拍马疾奔而去。关青山转过身，望着二人背影，双泪早滚下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