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约定X茶行X同文
眨眼的工夫，两个举着里面热气腾腾放着几碗瘦肉鸡蛋白菜苔鸡汤油面大盘子的厨子走了过来，另几个仆人端了一张桌子放在一块干爽地上，几张椅子放上了布垫分给众人坐。厨子把面条放在桌上，并分配给祁知县、曾庆安、曾老爷、米神父、拉伊莎及朱胜文吃。经过一场风波，各人都紧绷着从晚上忙到天大亮，一下子松懈下来顿觉虚脱乏力，腹中饥饿，闻着香喷喷看着水淋淋的，食欲顿开，端起碗风卷残云盘扫落肚中。神父和拉伊莎虽然都没有吃过乡下特产油面，但好在都会用筷子。挑起来看下是白色圆圆的比意大利面条更细的面条，吃起来觉得面条本身稍稍偏咸。汤里鲜香但偏淡，全靠配菜味道来吊，配在一起吃竟觉君臣佐使，相得益彰，咸酸适中，畅快无比，不知不觉一碗面条也见了底。
祁知县一脸满足说道：“蔚卿兄，你真行呀。一碗普通的油面也被你整治得这么好吃!厨艺好不好就看能不能把普通食材做出上好味道，做山珍海味那不算真功夫。这厨子你一定花了大价钱吧？”曾老爷拱手笑道：“您看，您又拿我开涮了不是。我哪是请的厨子啊，她就只是湾里的一位普通大婶，只会做点家常风味。祁大人要是看得上，我让她去您家帮厨如何？”祁知县摆摆手笑道：“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您自己留着吧。我呀，那是小庙容不下大菩萨。罢了罢了，我也该回了，再谈笑会功夫，得在你这儿蹭中饭吃了。记住前面说的事，能买多少买多少。等你帮我买好了股票，我立马把股金一并奉上。呃，各位请留步，回见!”说完被曾庆安扶上马车，曾庆安转头请米神父也上车。
米神父笑着向朱胜文招了招手，说道：“贵国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再客气了，请一定要记住我说过的话。我们的行程因为这件事影响要有所调整，录完供词可能就直接回汉口。希望能在汉口正教会亚历山大教堂见到你。再见了!”说完也上了马车。
曾庆安在车前候着，等拉伊莎上车。曾老爷走到曾庆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亏你了，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曾庆安躬身作揖道：“能替七老爷分担，是庆安的福分。想我爹我娘都是您老给谋的差事，平日又多承蒙您的照顾。而且要不是我能在‘省身学堂’里念上三年书，能够识文断字，就算您能帮我绍介也不可能这么顺利进入衙门当差。况且如果不是您人脉宽广，多有恩泽，庆安又何德何能得到祁大人赏识重用？您对我家的大恩大德，即使替您分担一百件事都不能报之一二。庆安也已经多次说过，您老的事就是我的事，您请千万别和我客气。”曾老爷颇为动容，连拍他肩膀，连声说好。
终需一别。虽然只认识不到一天，但朱胜文对拉伊莎颇有好感，欣赏她的无双美貌和贵族气质，赏识她的渊博见识和舌灿莲花，感应及感动她小小年纪对父亲、对自己流露出纯洁和真实的人格和性情，能感受到自己和她在一起究竟有多快乐。可是终需一别。但是自己其实和她的生活及境遇是有多么不同，有时感觉好象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儿，虽然心中好想好想好想，但甚至连幻想下次见面的勇气都提不起，不知道拉住的可人的小手下次再见今夕是何年。
朱胜文越想越苦，越想越闷，难受的看着拉伊莎美丽的面容，竟找不到可以用来诉说离别的词句，仿佛这些词句就不曾在书桌前学过用过。最后只能抽出彼此握住的双手，伸右手摇了两下，权当做道别。
拉伊莎也是如此惜言，仰着头看着朱胜文，也伸右手摇了又摇，终归还是没有说话，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又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他，走回他身前，笑语盈盈，灿若莲花，说道：“你一定要去汉口找我玩哦！”
他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她嫣然一笑，伸出白嫩精致的右手小指，伸向他，说道：“拉勾勾！”
他轻轻的伸出黝黑的手指过去，勾住她细腻的小指，纠缠在一起。两人一起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又都伸出大拇指，轻轻一印道：“盖章！”
然后，她收回手，掂起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可不许骗我哟！这是我俩的约定！”
吹气如兰，那带着她体温和她芬芳体香的热湿气，拨弄得他耳朵一阵一阵的痒痒，一直痒到心里。他脸上一阵潮红上涌，心跳如兔跃，用力地胡乱点着头。
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最终踏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离去，他挥了又挥右手，也转身朝回家的路走出。
约定！
我俩的约定！
可下次见面会是多久以后呢？
一路走着，步履蹒跚，踩着的地面竟然觉得特别的软，心中却觉得特别的硬，大概是堵了块大石的缘故。总想抓住那虚无的幸福，却是觉得那么无力和无助。可怜十五岁的孩子，哪里懂得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一会儿有种朦朦胧胧的舒服，一会儿却又有种朦朦胧胧的痛苦。本以为拉伊莎会留在湾里看完灯火再走，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面对别离。她还会来湾里吗？我会去汉口的教堂吗？如果许久不见，她会不会很快忘了我？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拉伊莎的邻居？这样就有机会能一起有说有笑，听她讲好玩的地方，说好吃的美味，谁谁谁是多么的好笑，谁谁谁又是如何的可恨。即使变成拉伊莎屋外的一棵大树也好，可以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睡觉。难道老天爷是这般爱开玩笑，从天上掉下来个拉妹妹，竟隔夜即又分离。想着，想着，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被思念所击破，被塞住的眼泪竟成喷泉，夺路而出，就这么一路呜咽着回到了家。
回到家里，母亲跟弟弟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蒙头就睡。母亲早上没看到他人，还只当他一早跑出去玩了，看他睡了就干家务去了。弟弟不停进来骚扰，拿木棍敲他露在被子外的脚，看到哥哥起身来打他就往屋外跑，气得朱胜文索性把房门反闩起来，谁敲都不理，于是连午饭都没心思起来吃，晚饭也错过了。晚上肚子饿得象夏天求偶的青蛙，呱呱直叫，起来自己烧着把子热了点剩菜剩饭打发了。
洗了脸洗了脚，仰着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高挂在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皎洁的明月之下，被亲到的面颊还在不时羞红发热。念起东坡先生的词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似乎往日自己不曾弄明白意思的名句顿时豁然开朗，大概就是象我此刻的心情吧。明月呀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唉，算了，算了，反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希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知身在汉口的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是否也在眺望着窗外，这轮勾人心事的明月呢？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重重的敲门声把朱胜文敲醒，他一个囫囵跳下床，出房看见母亲已经打开了门。一脸风尘一脸胡子渣，身子黝黑矮胖壮实，土布棉袄裤鞋，盘着辫子的父亲进门来了。看见母亲，给了个笑脸，看见朱胜文，只点了点头就笑呵呵的去抱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笑容满面地挌他的腋下逗他玩耍。母亲笑着招呼大家吃藕汤面疙瘩，于是朱胜文坐下来闷闷不乐地吃疙瘩。
朱胜文一边吃，一边不咸不淡地对父亲说：“七老爷问我要不要去羊楼峒当制茶学徒，你同意不？”
父亲抬起头，用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一脸不相信问道：“七老爷怎么会这么高抬你呢？湾里的顺子妈、楞子妈还有其它几个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制茶学徒，求了七老爷好几次，顺子妈还乘曾太夫人念完佛经的空档，当了半天磨师傅，不也还是没去成？怎么想起要你去的？哦，对了，回来的路上听说湾里发生大事了，说狗子被洋和尚拐了，要不是被狗子爹抓住了，绑在神桑树下，拿刀胁迫才交回狗子，只怕要被洋和尚掏心挖眼。”
母亲用惊讶及崇拜的眼神看着父亲，说道：“啊~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晓得哦？你才回来，怎样晓得的？”朱胜文听着这奇言怪论，急道：“哪有的事？老听你们说洋神父掏心挖眼，哪天当场抓到了哪个洋神父掏心挖眼喊我去看我就真信了!再说狗子都不是神父拐的，是人贩子拐的，官府的人都来澄清了，连口供都带过来了，祁知县都亲自把人送过来了都!你们大人说话怎么都不用讲事实摆依据的，胡乱冤枉好人？
“放屁!你才多大点屁孩就胳膊肘往外拐，净帮洋人讲话？洋人是什么好东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洋人干的坏事还少吗？杀的人还少了？贩卖的大烟膏子害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好人家破人亡？GD水师提督关将军以下多少大清将士战死沙场？老子过的桥比你吃的盐还多，什么样的问题没见过？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批评上人？总之一句话，你给我离洋人远一点，少帮洋人瞎说话，不然我叫你好看!”父亲扳着脸气愤填膺地数落朱胜文。朱胜文一时语塞，总觉得这些话听着不大对劲，几乎每句话都值得推敲，可又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只得悻悻不快作罢，低头吃面疙瘩。屋内的空气顿时凝重下来，吓得弟弟朱胜隶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哥哥。
可能自觉反应过激，面相过凶，父亲松了松扭曲的面部肌肉，轻咳了两声，气氛顿时和缓下来。
“至于你当制茶学徒的事，是七老爷提出来的，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但可见他是很重视你的。按理说，这个面子也是应该给的，但倘若是让你做铁路、绸缎、洋货哪怕是当铺柜上的学徒，我都要对七老爷千恩万谢。唯独是这茶叶行，我不愿意你去，因为即使你去了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可能不了解茶叶行，也不了解这茶叶现在在咱们大清不大好卖了。原来洋人不能直接进咱们大清国土上来买茶叶，北方只有在咱们大清国蒙古境内，由晋商垄断贸易的恰克图‘买卖城’；南方只有获得朝廷御批贸易，GD省城广州的‘十三行’牙行才能卖茶叶给洋人，其他地方就是洋人给银子也不能卖，不然就要杀头的。”
“所以，咱们大清人就可以掌控这茶叶的价格，咱们高兴卖他们多少茶叶，就卖多少茶叶；高兴卖他们多少两银子一斤，那就卖给他们多少两银子一斤，坐地起价，反正他们不买就会馋得死球，连肉都吃不下。而且这批洋人不买，大把的洋人抢着买，抢到了卖回他们洋国，那是要翻几番甚至翻十番的赚银子，还会嫌咱们价定得高吗？那个时候，咱们大清可阔着呢!”
父亲说到大清风光无限的时候真是唾沫横飞，神清气爽，一扫刚才脸上的纵横，接下来脸色又阴沉着说道：“可是，洋人坏透了。南方洋人的银子不够使了就背后玩花样使阴招，把大烟膏子拿到大清来卖，反过来大把大把的把咱们大清人的口袋掏空。这还不算，洋人还偷着买了十几万棵茶苗送到被他们强占的印度去种，更过份的是瞒天过海骗了好多大清的茶农、工匠去帮助他们种茶、制茶。制好的茶就拿去他们洋国去卖，价廉物美，南方的洋人就都不来大清买茶了。”
“北方的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种不好茶叶，但是却拿洋枪洋炮硬逼着咱们大清国的老佛爷和皇上，同意他们直接深入到汉口等地方来买茶甚至开厂自行制茶，再送回洋国售卖。你说洋人的奇淫技巧又多，造的火车、大炮、火轮船这些自己会开会跑的机械多得不得了，数都数不过来。你再看咱们大清人，太实沉，自然比不过洋人会造机械。鲁班的那些木鸟木人和孔明的木牛流马什么的又没流传下来，不然哪有洋人出彩的份？”
母亲和弟弟象听评书一般入迷，一边附和着说洋人坏。朱胜文打断父亲精彩的演讲，说道：“爹~你也太扯太远了吧？你还不如说，要是蒙古成吉思汗把他们洋国全灭了，全并入咱们大元帝国，不是更靠谱？”
父亲一楞怔，想想也是，点头说道：“你这个说得有理，有理。我记好了，下次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批驳他们。言归正传。北方的洋人把火车头弄过来，用机器来制造砖茶，质量是又好，废、次品是又少，交税却比咱们交得少得多，他们自己的商人把茶叶用船从长江、海上再转送到他们国内，运输费又少。你想如此这般，咱们大清的茶叶还有人来买了吗？咱们大清的商人还有活路吗？这行当做得还有意思吗？”
朱胜文本来就对茶叶行不大感兴趣，反正不去也无所谓，也不想离家太远，就应声点了点头。
“你今后的道路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前几日，收到你在BJ同文馆做文书的表叔的来信，说BJ同文馆因为京城人不喜西学，每年入读生员太少，毕业的译员远远供不应求。鄂督李瀚章李大人奏请朝廷说，近年来汉口贸易之洋商越来越多，译员缺口较大，因此望朝廷应时局之变化，从今年开始，开设汉口同文馆。朝廷一应照准，命李大人全权办理。计划每年正月十八至二十八日招收两百名生员，学制八年，前三年教授各国洋文，后五年教授天文、算学、格物、化学、医学、机器制造、西洋史地和万国公法等专科。招生及学习地点就在汉口山陕会馆附近，黄陂等各县城县学里也设有报名处。”
“虽然我不喜欢洋人，但毕竟学成之后也是个营生，而且，咱大清今后与洋人交往只会与日俱增，前途还是不错的。再者，入同文馆学习还有一笔补贴，还可以减轻点家中负担。虽然我们老朱家家道中落，不复昨日盛景，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入科举仕途，重振数百年前老朱家基业一二。无奈家中实在没有余钱，没法再帮你请先生教习，这都是你的命呀!”
朱胜文听到可以在汉口入学，而且还有补贴可拿，生活开支也能够解决了，心中异常兴奋，终于可以离她更近，甚至也许还可以经常看到她。顿时一扫颓废，兴奋得拿起一把扫把，呵，呵，呵，舞向头顶，急得母亲乱叫扫把上脏死了，灰掉到碗里面了。父亲心想这家伙大概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赞同他的意见，心下颇为欣慰。
“七老爷说让我考虑好，马车正月十六一早在湾口等，过卯不候。”朱胜文觉得有点失态了，放下扫把，快速把疙瘩耙入口中。
“好。这会儿应该已经祭完土地公了，一会儿曾家祠堂要举行祭祀祖先‘宗圣’曾参曾子大人，你不能进去就去遥祭跪拜下，以谢七老爷平日多多照顾之恩。如果碰到七老爷方便的时候，你就顺便和他讲一下，就说表叔让你去汉口同文馆入学，不能去蒲圻了，谢谢他的好意。还有，祭祀仪式一结束，就要开始做玩龙灯的准备了，你要去七老爷家帮手扎竹龙架、糊白龙纸、套彩龙衣。要认真学习下曾家祭祖的礼仪和龙灯的舞法，别老记得玩耍。打明年起，你就要成人了，要开始学习玩龙灯，咱们家那一棒就要正式交到你手里舞了。记住，我们是曾家大湾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人，那是曾家老祖宗看得起咱们老朱家，还认咱们老朱家，但咱们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外人。这些道理你可能很难明白，以后时机到了会慢慢告诉你的。”朱胜文点头说好，然后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