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少女
拂晓章
五
腥月的审判（下）5
“根据分局党委研究，上报局党委决定，由王直义同志担任天府市牡丹分局刑侦大队长。下面欢迎王直义同志上台发言。”
随着讲台上几位领导念完决定，大礼堂内的警员们纷纷交头接耳。
“王直义是谁？怎么有点耳熟……”
“你连王直义都不晓得？警界里的‘华南虎’！”
“年纪轻轻就成了打黑英雄，我看他早该升职了。”
庄严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在礼堂宽阔的空间，我站起身，在众人的目光和掌声下走向发言台。
别怕，你能做到。我将昨晚构思的演讲内容在脑中又重温了一遍，暗中给自己鼓劲。
警队同事们在坐席后排投来欢喜的目光，杜刚还傻笑着眨巴眼。
我双手掌着发言台，清了清嗓子。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这句歌词自孩提时期听见，至今依然回响在我的脑海中。人民警察，这是多么神圣的词语，它代表了一股力量，一股使社会安宁，人民安全的力量，一股牺牲自我，无私奉献的力量……”
礼堂格外安静，领导和同事们都在专心倾听我的演讲。
“在此，我衷心感谢局长和各位领导和组织部门对我的帮助关怀。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我会继续恪尽职守，勤奋工作，将无悔年华奉献在祖国的公安事业上，坚决完成好各项工作任务，决不辜负各位领导的期望和要求……”
要继续讲下去吗，要按原来的计划说出想说的话吗。我犹豫了一会，最终做出决定。
“实际上……正如在座各位所知道的那样，警察，并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职业。人员紧缺，案件堆积，群众排斥……种种困难使曾经辉煌的词语蒙上尘埃，说是公安事业最灰暗的时代也不为过……”
我深呼一口气，接着说道。
“但是我们依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为什么？因为我们是警察！因为我们心中都有着正义的信念！藏蓝的警服，金色的警徽，时刻提醒着我们肩上所抗的光荣使命，那即是：惩治罪犯，保护百姓，英勇作战，捍卫正义。陪着月落，陪着日出，即使疲惫不堪也绝不退缩，因为我们是社会大众最坚强的防线，因为我们是光荣，正义，无畏的人民警察！”
当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我顿了顿，准备迎接掌声。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大礼堂内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直勾勾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我的演讲结束……”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心想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一个警员用手捂住嘴，噗哧一声。
整个礼堂爆发出排山倒海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席里的警员们好像看桌别林喜剧的电影观众，前倾后倒，捧腹不止。
“英勇无畏？正义信念？笑死我了！”一个警员张大嘴巴，拼命地拍打前排椅背，眼泪哗哗地流。
杜刚、何娜、董丁贵也在笑，他们手舞足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牺牲自我，无私奉献——”
“我们心中都有着正义的信念——”
讲台上的领导大笑着不断撞桌子。啪的一下，一条手臂脱离身体，一边飙血一边落到我面前的发言台。
冷汗涔涔在我的额鬓，他们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我将发言台上的残肢扔在地上，突然吓得连连后退。
发言台上多了三道字印：杀人犯。血液顺着印痕一条条流下。
这些人不停地笑，热烈快活的空气在礼堂弥漫。
讲台上的人将双手砸得稀烂，然后是鼻子，嘴唇，皮肉……每砸一下都溅起老高的血。他又砸了一下，头骨飞出身体。
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骨对我叫道：
“你罪孽深重，你罪不可赦。”
一个人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歪起脸皮抱住肚子，从肚子里紧握大肠。
“我快笑裂了！”那个人脑袋裂开，血水似喷泉呼呼涌出，洒在四周不停发笑的脸庞上。
“王直义同学！看看你干的蠢事！！”一个老头兴奋地张开双手，“我不是指弄脏我的眼睛，而是……而是……”
他的眼球似两颗樱桃四分五裂，眼窝变成两张小嘴巴，发出刺耳的尖笑。
“杀人犯！杀人犯！哈哈哈哈哈！！！”
我环顾四周，手指在颤抖，好像某些东西被撕得粉碎。
“骗子！劣童！罪人！”
用手枪对着下巴一次次扣动扳机。伸长舌头，粘液从眼眶，鼻孔，耳洞流下。仰起头呼嚎，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杀人犯！”
哈哈，哈哈，像是用血水和内脏跳起爵士舞。
“杀人犯！”
无数的黑影绕着墙壁飞奔舞蹈。
“我！”
“没有！”
“杀人！”
我将拳头猛地锤在发言台上，轰！大礼堂陷入安静。
“不要以为你们龌蹉无聊的把戏可以吓倒我。”
我愤怒地瞪着他们，连声音都在发抖。
“我王直义从警十余年，抓了多少罪犯，评了多少先进，惩罚了多少坏人……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们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笑脸。
“王直义，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杜刚张开嘴，吐出一大摊黑色爬虫，他的皮肤变得焦灼，滚烫的血液遍布全身。
等等，为什么……
何娜盯着我说道：
“这一切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满身罪恶，我们就不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
我不住地摇头。这些都是假的，是幻觉。
董丁贵坐在高处的席位，俯视着我。
“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些都是真的，正如你所看到的，正如你心中的罪恶。你还没发觉吗？你已经迷失了。”
我对他说道：
“我没有迷失，热爱正义有什么错？”
“你并不是热爱正义，而是热爱审判。高高在上地惩罚罪人，使你感到快乐。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受到审判。”
光线愈来愈暗，礼堂内只能听见一丝幽微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来自董丁贵的口中，又像是来自脑海深处。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不洁之身。所有曾做过的错事，会在这里暴露无遗。
你犯过的罪行，你忘记的罪行。
滴血的警棍。
猫的叫声。
火焰在燃烧。
尸体，尸体和尸体。
不是这样的，不……
董丁贵仰起头，黑色的血液从额头流到耳根。
“主人让你来到了这里，但所有的苦难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埋下头，哽咽地说道：
“那个时候，如果再给我次机会，我肯定会救你……”
“一切都太晚了。”
有什么东西从屋顶落下，一滴，两滴，冰冷而透明。
雨水？
阴影寸寸笼罩，礼堂在逐渐崩塌。
墙皮一片片剥落，随着空气向上漂浮，屋顶噼里啪啦地落下碎块。
了无生气的人们变成了焦壳，他们的身体分崩离析。
所有的伪装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本来的面目。这时，那首神秘灵歌再次响起。
当大地重归平静
当阳光合上她的眼眸
蜡烛
悄悄地燃尽了
尘埃
已道过了晚安
推开地狱的大门
没有人会醒来
一望无际的尸骨，高楼耸立于迷雾，迷雾低语着一次又一次毁灭，毁灭后的废墟浸染在细雨里。
我又回到了这片死寂之地。
我听见自己口中的笑声。为什么会笑？我不知道，那是意味深长的笑声。
无数个夜晚的噩梦，时有时无的回忆。我总是对自己说那些都是幻觉，正如现在所看见的一幕幕诡影。
我终究还是无法逃避。
我……
不对，我没有做错，我不可能做错，我为理想付出了如此之多，怎么可能会做错？
那个女人，那个可恨的女人，是她的错。她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她想操控我，想搞垮我，没门！
我一脚踢倒发言台，扔掉墨镜，声嘶力竭地大吼：
“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我会任由你摆布？！休想！！”
声音飘荡在阴灰色的天空下，高楼与高楼之间。
“就这点把戏？完全没用！你在哪？出来！出来！！我会逮捕你！！”
我不停地怒吼，直到声音嘶哑，将双拳砸向空气，感觉胸脯歇斯底里地起伏。
“罪犯！”
“杀人犯！”
“变态！！”
“渣！！！”
死寂的城市没有回应。
“杀了我……”
雨水淋湿了我的臂膀，冰冷传递到我的全身。
我站在碎石地上，站在这废墟里。
“杀了我！！！”
我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杀——了——我——！！”
我双手紧抱住肚子，痛苦地呼嚎。
我不行了，我真的已经不行了。泪水模糊了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
灰色的世界。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眼中最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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