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南蕾在低掩的兜帽下,轻轻扬起一抹浅笑。果然,皇帝的心里对自己的母亲,始终有执念。
“是。”南蕾应着,站起身来。一旁的芸香赶紧上前,帮着自家娘娘将大氅脱下。
众位宫妃此时都向南蕾看过来,近些日子,关于宣妃毁了容貌、瞎了双目的传言甚嚣至上,她们大都信了,因而对将宣妃打击至此的阮问心更为忌惮。
可谁料,本以为自此消沉失意再没有机会复宠的宣妃竟然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仅仅一杯茶的功夫,竟然让皇上重新对她起了兴趣。
她们又是可怜她,又是嫉妒她。听皇上让宣妃摘了兜帽,都探看过来,等着,看皇上见着宣妃被毁掉的容貌后,会作何反应。
解开颈间系带,南蕾在各异的目光中从容摘下兜帽,脱去大氅。
当南蕾终于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是一阵哗然。
只见那亭亭立于殿中的女子,一袭二十四破花间裙,别致精巧。那华裙二十四种纹色帛布相间,以暗金丝线界道,其间缝缀花钿珠玉,华丽非常,美不胜收。可意外的是,华裙看着花色繁复,气质却不俗,因那帛布大都以紫色为底色,深深浅浅的紫色交织,更显人高贵傲然。间裙又大都上窄下阔,腰身收紧,看着身形颀长、腰肢纤巧,不盈一握。另有一副拖长的裙裾,自一派潇洒风姿。
再看女子容貌,一双狭长桃花目,眼尾微微上翘,眸中波光潋滟,似有水光浮动。肤色白皙,唇色朱红。发丝向上绾起,梳一个高高螺髻,显得颈子细长,身姿挺拔,她端立于众人探究的目光之中,泰然自若,不卑不亢,一身芝兰玉华之气,淡逸平实之态。
而那让众人心心念念的“毁容伤疤”,确实存在,在右眼边上,如蝶翅般向外张开的白色疤痕,显眼又不突兀,那里被添上了紫色面靥,与她那二十四破花间裙相和,更为一双桃花眼添出一股子娇媚之气来。
“臣妾南嫘,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南蕾又施一礼,无时无刻不在显示自己的万般恭顺。
太后在看到南蕾脱下大氅那一刻,忽地心中一顿,这身影太过熟悉,熟悉到让她几乎窒息!二十四破花间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穿过,皇帝那个短命的生母——端文太妃!
太后紧攥了手,那里浸渍了冷冷汗意,那个女人,那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女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宣妃是故意的,那样相似的身形,神似的妆点,同样的螺髻,一模一样的花间裙,几乎就是那个女人的翻版!这狠狠刺着了她的眼。
怪不得,她刚刚就觉得宣妃献上来的那碗茶,味道极其熟悉。她怎么就忘了,这味道不就是当初端文太妃最拿手的蒙顶仙茶!她当年因不喜先皇对端文太妃的宠爱,连带着连那蒙顶仙茶都甚少去碰,所以刚刚她竟没尝出来这曾是她多么厌恶的味道!她竟然还盛赞了宣妃,多么可笑!太后胸中压着一口浊气,憋闷不已。
皇帝看到南蕾露出身形的那一刻,也是呼吸一滞。他紧抿了唇。像!太像了!不仅仅是那身形服饰的相似,还有她周身萦绕的气质和自内而外的一股子安然之态。这一刻,宣妃的身姿,几乎与他记忆中的那身影重合。
皇帝瞬间冷了眼,却不动声色,只以那诡谲莫测的视线在南蕾脸上扫过,带着些寒意,看似漠然,但他握着佛珠的手,却已青筋暴起,没人能感受到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砰!”
众人都沉浸在宣妃出彩姿容未曾回神。隐忍到极致的太后,终于发难。
“南才人!好俊的手段!拿本宫的寿宴做踏脚石了么!”
南蕾瞥了一眼被太后丢于地上的那只水晶茶杯,静默不语,早料到太后会发难。
“哑巴了么?”太后冷哼一声,道:“你穿这么一身衣服是要给谁看?”
众妃见太后突然大怒,都摸不着头脑,她们大都没见过端文太妃,也不知其中渊源。因此,在她们看来,南才人固然存了于寿宴上出风头争宠的心思,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何至于如此愤怒。但她们大都慑于太后威势,一时间都僵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大殿里陷入一瞬的静寂。
“母后,”皇帝此时却开口了,他悠悠然道:“我瞧着,南才人这件衣裳却着实好看得紧。”
太后脸色瞬间变了几变,她自然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出对端文太妃之事的厌恶,越是会激起皇帝的反叛之心。端文太妃之事本就是他们之间不能碰触的一层疮疤,一旦揭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发脓溃烂,不会有一点痊愈的机会。
思虑如此,太后强压下自己的情绪,勉强笑道:“我知皇儿是怜惜南才人,本宫虽然瞧着她也不错,但她如此穿着是犯了祖制的。咱们太祖明言,裥色衣靡费广,害女工,着实过于奢侈了些,又劝诫,凡裥色衣不要过十二破。可南才人这件花间裙少说也要二十四破了。虽说相府富贵,愿意为她制这糜费之衣,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宫怎可纵她?”
太后的刻意解释,却并没有让皇帝态度和缓下来,他微挑了眉,冷道:“母后认为着二十四破花间裙便是有违祖制?那太祖可曾明令禁止穿着十二破以上裥色衣?”
“这…倒是不曾。”太后见皇帝竟一点脸面也不留给她,脸色更是难看,她道:“这些后宫的妆髻服履之事,太祖怎好明令,不过劝诫两句罢了。”
“既如此…”皇帝将握在手中的水晶杯盏转了两转,好整以暇道:“母后何必为此事动怒呢?”
殿中众妃见首位两人竟然就这么争执起来,太后面色沉如重墨,明显被惹恼了,偏偏皇上还微扬唇角,神色晦暗不明。一时间,大殿陷入诡异的静默,落针可闻。
皇帝环伺一周,见众人屏息以待,如临大敌,偏偏那造成此种局面的女子,一派安然地端立大殿正中,微微福身,看着恭顺,实则神情淡漠,似乎事不关己。南蕾的这种态度取悦了皇帝,他忽而浅笑出声,道:“南才人这件衣服做得极好,颇合朕意,你这一碗茶也是精妙,可有说法?”
皇帝怎会喝不出这茶是什么,他不过想借此继续给太后找不痛快罢了。南蕾自然明白皇帝想要她说什么,于是朗声答道:“回皇上,臣妾的烹茶之法乃是效仿已故的端文太妃。先帝喜爱端文太妃茶艺,特为此茶赐名'蒙顶仙茶'。而臣妾的二十四破花间裙也是端文太妃首创。当初太皇太后外孙女宜文郡主出塞远嫁,太皇太后遍寻技工绣娘制作精巧无双的嫁衣予宜文郡主。岂料所得都不合心意。后来,是端文太妃提出了这种花间裙制法,当初所制是三十六破,更是华丽非常。太皇太后得此裙后大喜,便定了此裙为宜文郡主嫁衣。之后为表嘉奖,太后命人依嫁衣的式样做了一套紫色花间裙,并把三十六破降为二十四破,赐给了端文太妃。臣妾今日能得皇上与太后称赞,全因太妃娘娘贤德之故。”
南蕾此言,不疾不徐,一一道来。殿中众妃听见端文太妃名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首席上那一对尊贵的“母子”正是在为此争执。
南才人也是大胆,谁都知道端文太妃是太后面前的禁忌,提也不能提,偏她要提,还挑太后寿宴的时候做此举,又是蒙顶仙茶,又是二十四破花间裙,这哪里是拜寿,这分明是触太后霉头来了。也许她单是为了讨好皇上,可仅仅让皇上如了心意,得罪了太后,那日后也不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况皇上也不一定就会喜欢她此举,毕竟还要给太后留三分薄面。
“好!好!好!”
没有像众妃期待地那样黑脸,皇帝反而朗声大笑,赞道:“朕之前怎么没发觉,南才人竟是这么个妙人儿。”
此时太后已经完全黑了脸,听了那一席话,她若还不明白南才人用意,怕就是个傻子了。南才人是要故意激怒她向皇帝邀功呢!这个愚蠢的女人,真以为得了皇帝青眼,就能高枕无忧了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和自己撕破脸,真是为了复宠不管不顾了!既如此,她也不需客气了,早晚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南蕾得皇帝如此突兀的夸赞,又正面迎着太后怒气的冲击,却并不惊慌,她从容行了一礼,道:“皇上谬赞。”
如此反应,却令皇帝兴味不已。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是看错了眼了。这个女人哪里木讷无趣,分明精怪自傲得很,简直太合自己胃口了!
南蕾在皇帝兴趣盎然的注视下,可是赚足了各位宫妃的羡慕嫉妒恨。正此时,席上一宫妃却突然开了口。
“姐姐!臣妾瞧着姐姐这花间裙精致,可否上前一观呐。”
南蕾下意识的朝出声的宫妃瞧过去,待看清那人,却是浑身一震。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