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丝竹乐舞，美人踮起脚尖舞弄轻纱。酒尚温，青铜杯相碰，清脆的声响被笑声掩盖。一旁的门打开一条缝，宴会还在继续着，小厮躬身迅速穿过厅堂，到坐在最上位的那位大人身边，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旁人听不得的话。
“哦，竟有这种事。”那位大人好像对小厮的话饶有兴趣，停下了与宾客的交谈，挑了挑眉，“也是该到了这个年纪了。”
少年焦急的等在门外，一会儿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又站起来在门前来回转圈。那个女孩，他自己刚刚捡回来的那个，现在就与少年只有这样一扇朱门之隔。少年一身华贵的紫衣，一看便知是地位极高之人，他有着只有这秦国长公子才配得上的名字——嬴政。
门开了，老郎中从里面走出来，他急匆匆的走上前去。
“姑娘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受了些风寒，药已服下，过不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了。”老郎中向嬴政说道。
嬴政这才放下心来，他走进房间，让所有的人退下，他坐到那个女孩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很烫，便又担心的为她掖好被角。门轻轻叩了两声，嬴政不耐烦的应道：“什么人！”
“好大的火气，”门外的那人轻轻推门而入，“可打扰到公子否？”
嬴政见来人怔了一下，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声回答道：“怎么会，仲父。”
来人轻笑，走到嬴政身边。
“听说公子捡到了一个漂亮姑娘，所以来看看的，”吕不韦摸摸嬴政的头，“公子也到喜欢姑娘的年纪了。”
嬴政对于吕不韦的调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吕不韦俯下身，看向睡在床上的女孩。蓝色的头发，巴掌大的小脸，樱桃一样的小嘴，仔细看看长长的睫毛和她的头发是一个颜色，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吕不韦心里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小公子的口味还不错，这样独特的美人，就算是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孩子独特样貌，其他的地方大概也……
“公子是要将这个姑娘留在身边？”吕不韦单刀直入的问道。
“是的，仲父。”嬴政也单刀直入的回答道。
“这样来路不明的姑娘，呆在公子的身边总是不好。”吕不韦看着面前这位小公子的眼神，虽然没有看向他，但他知道那是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到手的眼神。
“没有什么不好的，就让这个女人当吾的侍女就好。”
“侍女不可，”吕不韦立刻否决了嬴政的说法，“这个女子是盯上公子的性命图谋不轨之人也不无可能，若是公子想留下这个女子，那就留在吾的府上，公子可以随时来看看，这边也不会束缚其自由之身，这样可好？”
嬴政看着自己的这位仲父，沉默下来。吕不韦上下打量那个少女的视线，不是赞赏，不是喜爱，只是单纯的看到可以利用的利刃的喜悦。这样的话，那并不是建议，而是命令，现在的他自己还无法反抗的命令。
还年轻的少年点了点头。
云雾开，明媚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绽放的白梅枝头飞来一只小鸟，欢快的鸣叫着。自从捡到了那个女孩之后，大公子往相府跑得就更勤了。原先都是相国跑到宫里去给公子授课，现在倒是公子天天跑到相府来了。嬴政快步穿过相国府的庭院，直直朝主殿走过去。
“真是的，没有礼数！”
嬴政刚到门口，就听见吕不韦叹息一般的低声责备出的嗓音。
“吾初到此地，还不懂秦国的礼数，还请相国海涵，相国若教与吾，吾会好好学习的。”
透过一扇门，嬴政看见她跪在堂上，虽然低着头但噘着嘴说着好不走心的话。嬴政在后面偷偷的笑了笑，能这样给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说话的也只有她了，这样说完之后相国大人还对她没什么办法的也就只有她了。记得第一次问她的名字的时候，她被冻得意识不清，只是断断续续的发出“ai”这个音节，但在政的脑海里出现的不是爱恋的热情，不是哀怨的凄清，而是像艾草一般的既是柔弱又是顽强。
从此，她便为艾。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从现在开始汝便是艾了。
他对她说。
吕不韦跪坐在堂上的最上座，站起来，走到艾的面前弯下腰。
“那汝说说汝会什么，相府收留汝又不是让汝吃闲饭的。”
艾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吕不韦。
“嗯……扫扫地啊，擦擦桌子，什么粗活吾都能干，”艾气势满满的抬起拳头，“做饭，吾做饭可是很有自信的，包客官满意！”
吕不韦的脸都瘫下来了。这样的人我府上有的是……
“仲父这样的表情吾还是第一次见，汝还真能干啊，艾。”
“小政！”
艾一下子回过头去，脸上满是高兴的表情，一下子站了起来，带着铃铛清脆的声响。那个表情仿佛让嬴政看见被丢在家里几天主人终于回来了的小狗的表情一样。嬴政一眼看过去，也算是惊艳了一把。她眼角点媚，朱唇欲滴，蓝色的长发高高的绾在头顶，加之金银步摇，翠玉钿花，精致的花胜缀于额前。剩下的长发垂下，末尾处银箍束起。一身淡蓝色轻纱衣裳，两侧长短不一的云袂由银环固定在小臂的上方，露出纤细的肩膀。襦裙如流水，白皙的大腿半遮半掩，脚腕上还戴着铃铛的脚环。这一身舞娘的装扮，与平时不同，这样的她更添上了一些专属于女人的媚意。
“公子可真是给臣捡了个麻烦。”吕不韦捏捏太阳穴。
艾风寒好了之后，吕不韦看中艾的美貌，想训练她让她在宴会上作为头牌，为各路贵人跳舞助兴。自然她是嬴政看上的人，不可能把她送出去。但是把她送给训练舞女的领班，她不仅天天偷懒，还和领班起了冲突，把人家给打了一顿。
“因为每天练来练去的好累的嘛~吾不要练！”艾偏过头去。
听完吕不韦的抱怨，嬴政哈哈大笑了起来。
“艾，那给吾跳一段，让吾见识见识汝这两天的成果。”嬴政向吕不韦示意，吕不韦拍拍手，旁边管弦乐师整齐坐好。
艾站在大殿中央，摆出一个漂亮的动作。上下舞女的装扮，勾勒出她美丽的身形，乐曲奏出，她的手脚也开始随着节奏舞动起来。
嬴政吸回来一口气，不愧是个独特的美人，没学两天也有模有样的。
一曲作罢，一舞也作罢。
嬴政和吕不韦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嬴政走到艾面前，牵起来她的手。
“艾，”嬴政打量着艾的浑身上下，甩起来她的胳膊，“汝的身体难道是木头做的吗？”
嬴政憋着笑，他还以为艾能跳得多好，结果他好像看见木头人跳舞了，僵硬无比的舞姿，真是浪费这一身漂亮的衣服了。
“艾，要不汝唱个曲儿来听听吧。”吕不韦坐在旁边说道。
又是一曲作罢。
吕不韦的脸更黑了，嬴政笑的更欢了。倒是艾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两个截然相反的反应。
“仲父，放弃这条路吧。”然后嬴政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边三个人正开心的时候，突然外面吵吵嚷嚷的。这让人十分在意，居然有人敢在吕相国的门口撒欢，也是胆子够大的了。艾觉着新鲜，走出门外打算看看情况，后面吕不韦和嬴政也跟了上来。
没想到是相府上的几个下人，两个人抬着卷好的草席，另外几个站在一边，剩下的在呵斥他们的是好像领班一样的人物。
“不知道现在大公子与相国大人在这里吗，怎么能把这等秽物抬到这里来。”
剩下的人连连道歉。看见嬴政吕不韦二人到来，全部五体投地，俯首行礼。吕不韦上前，询问出了何事。
询问之下，说是出了一件怪事。舍人住的院落之中，有一口供舍人喝水的井，没想到今早有个舍人喝了那井里面的水，就突然死了。有人去看了那口井，没想到那井散发出一股腥臭，打上来的水都成了血红色。听了这般话，艾似乎略有所思。她几步上前，不顾舍人们的阻止，掀开了盖着尸体的草帘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嬴政也上前一看，皱起来眉头。
众人纷纷捂鼻。
“吾想得没错。”
艾蹲在尸体跟前查看。那人身上已经有多处腐烂，散发出强烈的腥臭味儿，像是腹部那样肉软的地方，不时有血红色的小肉虫子在腐肉之中翻来翻去。
“把这个人抬到没有人的地方的荒野，然后把他的尸体焚烧，连骨头也不能剩下，然后把烧剩下的灰就地掩埋，”艾本身笑嘻嘻的脸突然变得严肃，抛给面前的一个舍人桃木的种子，“再把这棵桃树种在上面。”
那个舍人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听这个姑娘的。
“愣着干什么，”嬴政大声一喝，“还不快照着去做。”
得到命令，几个舍人这才急急忙忙的动起来了。艾一个转身，面向刚刚那个向他们说明情况的领班。
“可否带吾去看看那个井？”
那人一行礼，上前带路。这人可还没见过，府上何时添了一个如此美貌的舞姬，而且还深受相国和大公子的宠爱的样子，也不知是相国还是大公子哪一位的金屋藏娇。这个舍人一边无边际的脑补着，便到了事发的那口井边。井上本就有一个盖子，舍人上前掀开，一股恶臭随之而出。艾走上去，嬴政也跟了上去。
“小政可读过《日书》？”艾看着深不见底的井口，问道。
“自然。”
“小政可知《诘》篇中所载，‘一室井血而星臭，地蟲斲於下，血上漏’，”艾说道，“这恐怕，就是这个所谓的地蟲所做。”
秦简《日书》之中《诘》篇中有记，说是家里的井水变成腥臭的血水，是地虫在地底撕斗使得血水上涌。若是一直喝这个井水，三个月后便会浑身腐烂，最后变成骷髅。
艾抬起手来，食指与中指之间瞬间出现一张用赤红朱砂所书的桃木符，她轻轻一抛，黄符飞向了井底。
“请相国与小政移步舍内，此处交于吾，不宜久留。”艾向后走了两步，离开了井边，紧盯着空空的井上仿佛看着什么。
“吾要看着汝，汝平安无事吾才肯离开。”
嬴政比艾还低上小半头，抬着头皱起他还略带稚嫩的眉毛看着她。艾温柔的微笑着，轻抚嬴政的头。
“小政就算看着吾，也什么都看不见哦。”
不明所以的嬴政松开他紧锁的眉头，面前的景象映入眼帘。一股突入而来的巨大的风吹起，紧束她长的冰冷玉翠破碎，淡蓝色的长发纷飞。她说着话，手掌一推，她的身影向后倒退。
一群舍人上来硬是拉着嬴政离开，在嬴政转头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金色的光芒在她的周身闪耀。
目送嬴政离开，艾转过身去。在她的双眼里，是他人看不见的世界。
这些普通人所看不见的魑魅魍魉。
艾直直的站着，近乎贴面的距离，是那个从井中跑出来的怪物。由于艾抛下去的那张符咒，这个家伙被逼了出来。那怪物呈大肉虫状，又似长蛇，浑身糜烂并伴有血浆滚出，身体巨粗可比井口，长度更是深不可测，面有长须且无目，只有一张血盆大口，张开之后上下有一对长獠牙，剩下是三排密密麻麻的小尖牙。口中有血红色异臭，会腐蚀物器，伤人筋骨。它弯曲的身体停在艾的面前，仿佛在观察她一般，口中的气体开始腐蚀她雪白的肌肤，她垂下的云袂。
“这里是吾喜欢的孩子的恩人的房子，还请汝离开这里了。”
那条恶心的虫子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在她面前蠕动。
“反正汝也是听不懂的是吧？”
她抬起嘴角，也抬起手上的桃木符。
嬴政在屋内坐着，坐着归坐着，显然呈现一股坐立不安的气息。嬴政一直在喝茶，以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并焦急的等待着外面的结束。
不一会儿，一声震天的巨响。嬴政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奔向门外。
门的另一端，她站在院落的中央。院子的花花草草全部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一般变得焦黑，井也完全炸开，砖块七零八落在院子各处。
这是嬴政眼中的她。
站在院落中央，偏过头来向自己微笑的她。
而站在血海之中的人。
却是她眼中的自己。
艾缓缓的走过来，挽好自己的裙子跪到阶梯之下。
“吾弄坏了相国的院子，自愿领受责罚。”
吕不韦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来人，把这个院子翻修一下，重新挖一口井。”
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说的吕不韦，甩一甩衣袖离开了。
“看这个样子，汝是不会挨罚了，”嬴政笑着从阶梯上走下来，“不如说艾应该受赏。”
艾疑惑的一歪头。
“吾知道是汝救了吾。”
嬴政坐到阶梯之上，视线和跪着的艾视线齐平。他伸手拔下半插在她散乱的头发上的银簪，长发如落雪下于肩头。他扔下冰凉的簪子，撩起一缕她的长发。
“汝果真还是这个样子最美。”
艾张大了眼睛，突然垂下头去。
“怎么了，艾？”嬴政也跟着低下头看她的状况，“汝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是风寒吗？”
“啊啊，什么都没有！”她大喊出来，把头埋的深深的。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因为心跳加快而出现在脸上的奇怪表情啊。
作者的小小注释：《日书》是秦时的日常百科全书，上面记载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各个方面，《诘》篇就是一章驱鬼的。《日书》分为楚简和秦简的，内容略有不同。感兴趣的童鞋去问度娘吧，不多过赘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