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异常的清朗，月明如镜，高悬枝头，此夜已过三更，整个咸阳城都已沉沉入睡，而吕相吕不韦的府邸却依旧高挂明盏，满园灯火。
李斯跪坐于相国的厅堂之上，虽相对却是无言。李斯进入相府时候不短了，吕相虽没有提携之意却时常找李斯闲聊。大到国事，小到巷谈。至于这家事嘛，李斯也明白，他和吕不韦毕竟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自己不会主动向吕不韦提起自己的思家之情，至于吕不韦自己，虽说家里事情不断，这偌大的咸阳城，就是没处诉说啊。
毕竟是后院着了火嘛。
这个点火的还是当今的太后，王上的亲娘。
李斯就算吕不韦不说，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又怎能猜不出个一二。李斯用长袖掩面小小的打了个呵欠。至于这吕相国三更半夜不让他好好睡觉非把他叫到这里来的理由，估计这普天之下除了面前的吕相国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的了。
他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毕竟这也是李斯自己编排出来的。
《史记》有载，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前几日李斯就遇见了这位“****人”嫪毐，李斯明白现在吕不韦想要的是什么，就把这个嫪毐引荐给了吕不韦。李斯还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今天一听到吕不韦的传唤，就知道是到时候了。李斯坐在那里，心里是高兴也是不高兴，高兴是他的计谋按照他所想行进了，不高兴的是，接下来要是干不好，可谓是穷途末路，无法回头啊。
要知道这给太后推荐床上的新欢，若在多过涉足，就算这面前的吕不韦不杀了他，秦王也早晚要杀了他。
所以，今晚一定要把这趟浑水洗的一干二净。
堂上的舍人早就在李斯到达之前就被吕不韦支出去了，现在就只有他们二人。铜灯之上的火苗微微摇晃着，坐于大堂之上的相国大人上下两片唇一张嘴一开合，总算是打破了这长时间的静寂。
“深夜惊扰先生还望先生见谅，”吕不韦说道，“不韦有一事相托，还望先生务必答应，若是事成，不韦应允先生高官厚禄，位列九卿。”
来了。
李斯抬起手来举于面前一合，低下头去，少有得意的面上，嘴角微微向上扬去。
“承蒙相国抬爱，李斯不敢不从，”李斯抬起头来，小心翼翼一言一语，“只是……”
李斯与吕不韦一问一答之中，让李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秦王政七年冬。
正值又一年的寒冬，北国之冬日，数九寒天，自然少不了的就是下雪。雪花悠悠扬扬，纷飞在天地之间，又落在这片大地之上，落在这片被连年的烽火所燎的经受苦难而又美丽的大地之上，也落在了咸阳城，落在了王宫之中。雪下了几日，太阳总算是久违的露了个脸。雪后初晴，那位王宫的主人——秦王嬴政走出自己的宫殿，心情不错。
秦王年正是二十，一身简单的玄色宫袍。他走上车辇，一抬手，随行的贴身宦官上前。他吩咐下去，传话给甘府，让上卿甘罗于兰池宫陪同赏梅。
此时雪方停不久，房檐上尽是一片洁白。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把走出不远的小宦官叫住。
也给相国的府上传个话，就说寡人要甘上卿陪同赏梅。
小宦官走后，车队仪仗摆架出行。跟随的侍从宫女众人，浩浩荡荡。而在这其中，李斯也是一份子。李斯当上了长史，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但也算是李斯圆了长时间的一愿，心里可是大好。车马到地方了，众人列队。李斯也在队列之中，露出不解的表情，掩藏在他因弯腰而垂下的长袖之下。要甘上卿陪着赏梅，为什么还要特地通传相府一声。
秦王下车，直入兰池宫梅园。秦王不让其他的人跟随，所以李斯也只能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人离开。不一会儿王绾却叫了他过去，虽说没有王的传召他人不得近身，但就是这远远望上一眼李斯就心满意足了。
正值盛冬，满园的梅花凌寒怒放，艳红的梅花顶着洁白的雪，煞是好看。在那梅林之中，有一少年独立，他仿佛身处水墨画之中，不时轻抚红梅，不时远眺在雪中缥缈的宫殿。少年方才年有二十，是生得身材颀长匀称，英俊坚毅的脸庞上褪去了他应有却不曾有的稚气。一时兴起而外出赏花，身上没有在大殿之上繁重的王者之服，只是简单披上了几件黑色的宫袍，衣裳略带随意，还未及冠的长发也落在肩后。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其高贵的气质，他就如一柄收敛了锋芒的宝剑，浑身的儒雅之气，却还是难掩剑鞘之中的尖锐。
王者，不，皇者！
李斯倒吸了一口寒冬腊月的凉气，就算是冰凉刺骨，他也丝毫感觉不到了。他任由自己的视线和思绪停留在那个少年王者的身上，就算是现在常常能见到这位王者，他还是睁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来了！他终于等到了，这就是他李斯倾尽小半生所等之人。
一个与他相匹配的王者。
就在李斯沉迷于一个梦之间，后面舍人通传过来，打破了李斯现下的幻想。说是上卿甘罗已经到了，李斯又回过头来，看那棵棵梅树之间，徐徐走入另一位少年。
少年一身素淡的绿袍，柔顺如瀑的黑发也未束，流泻与肩头和腰际。十有五岁的年纪还未完全长开，小小的脸庞却已是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他身子未及嬴政之健硕，但大概就是那略有瘦削的身形使轻纱绿袍的少年多了一份飘飘欲仙之感，仿佛他走路也带着仙风。他有着十五岁少年未有的儒雅之气，也没有完全褪去一个少年应有的稚气，也带着几分这寒梅般的傲骨。
“臣甘罗，拜见王上。”
甘罗缓缓上前，向秦王行礼。秦王见甘罗面露喜色，赶紧上前连声免礼。
说道甘罗，李斯却是又爱又恨。小小一十五岁孩童，官拜上卿，虽说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是实至名归，但对于李斯这样一个三十后半还只是一个小小长史，实在是只有羡煞人也四字可形容李斯之心。甘罗乃是吕不韦之庶子（也就是家臣），作为相国客卿的李斯自然与这位少年上卿有过数面之缘。每每见到甘罗就让李斯想到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再加上他确实是机敏过人，倒也是心生怜悯。
君臣二人之间数度寒暄过后，闲聊起来。
“甘上卿千里迢迢从赵国归来，带回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加河间五城与上谷十一城，寡人还未亲自感谢。”
听到秦王提及那十六座城池只是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秦王虽没有看漏甘罗这个小小的神情，但也没说什么。
秦王抬手一挥，说道：“今日特邀上卿赏梅，这满园风光，上卿是否也觉得赏心悦目？”
“谢王上垂爱，这兰池宫之景果真非徒有虚名，”甘罗微微的笑起来，从刚才的表情里转换过来，看起来心情的确不错，“臣小小功劳不足挂齿，王上已赐臣上卿之名，归臣田宅，于臣于甘家已是无上之荣耀。”
“只可惜，若是白梅便更好了。”秦王看向远方。
甘罗稍稍打量了身旁这位君王的脸，也微微的笑了。
“对于王上来说，确实是白梅更佳。”甘罗跟着回答。
甘罗对于秦王所想略知一二，却也是心照不宣，不去点明。甘罗与秦王年龄相仿，虽隔着君臣之别，聊起来也算是热络，两个人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一阵大风刮入兰池宫，卷的白雪飘散，红梅纷落。
远处的李斯虽说听不到那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却也感到了这阵大风。李斯正奇异这无故起风，却只见迷乱了人视线的大雪之中，逐渐显现了一位妙龄少女。她轻轻的落在梅树的枝尖子之上，身着一件白色长袍，左襟压右衽，蓝色的盘扣相系，她未有腰带等配饰，只是一直衣，襟尾到腰际一蓝色穗子的玉佩垂下，裙与袂尾皆有淡蓝色云纹，裙的一侧开叉向上，她一条穿着白色裤子的腿时隐时现。她如同雪中仙子降落与此，眼眸若夜空含星，长发若冰凌玉碎，这天地的大雪，满园的红梅，相比之下竟没有她半分之美。
“阿罗，汝可算回来了，吾可想死了！”
少女露出笑颜，从树尖上飞下来一下子扑向了甘罗，抱住了他。少女比起个头来，比甘罗还要高上一些。她对着甘罗的软玉般的小脸又是揉又是捏的，秦王拎起她的领子把她拽开了，让甘罗的脸免遭蹂躏。少女的出现，奇妙的让气氛更加轻松了起来。
“阿罗，赵国可还好玩呀？”艾兴奋的问道。
甘罗并没有回话。艾眨巴自己的大眼睛转圈看甘罗，到了他的背后，艾忽然一拍手转过身来。
“阿罗肯定是又做错什么事让汝师父骂了吧？”艾一副“我猜对了吧”的得意样子，手指着甘罗。
要说甘罗的师父，那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现也在相国门下，居于相国府的方士徐福，他乃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上通天文下晓地理。
甘罗像是噎住了一样肩膀颤动了一下，随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漂亮的脸皱在一起转过身来。
“艾，汝除了炼丹有点本事，剩下的就是气吾有本事了。”
秦王在一边看着，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两位翩翩少年郎，一位美丽俊姑娘。点点红梅之中，洁白大地之间，三位相视而笑，相笑而谈。加之远处缥缈宫殿，不觉已是仙境。
相国中年沉厚的声音，穿过李斯的耳膜，把李斯的思绪带回现实。
“若依先生所言，谁人最为合适？”吕不韦坐在高堂之上，向李斯发问。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在黎明的那一束光线还未照到李斯低下来的脸上之前，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甘罗。”
要追随我的君王，我就不能在这里止步。对不起，虽然你还小，你就替我背上这个黑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