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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陵,明镜湖。岸边一位身穿黄衫的男子,手中拿着一叠白纸,似是书信。南方的六月日曜长天,总是炎热得紧。来到明镜湖便不同了,这里四面环山,风移影动,湖水的清凉劲扑面而来,当真是心旷神怡。只有他,眉宇紧蹙,总是警惕着一切,不肯丝毫放松的模样。山清水秀,如此景致,他没有一刻心动过。他把剑立在手边,只顾眺望着湖面,有意无意。左手背在身后,执着那叠书信。有时好像想起了什么,那叠书信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复平整。

湖岸上,植有几片稻田花海,长势很好,定是有附近的渔民多加打理。稍后一些,建有一间质朴的草屋。屋前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两个竹筐,还有两坛酒水,上面没有贴红纸,想来是自家酿制的。桌旁架起了些竹篮,上面放着干燥的红辣椒,再晒得几日,便可用来下酒了。草屋旁还有一间马厩,却是野草丛生,好久不用了,只堆放了些农具。栏杆之外,团簇着一堆不知名的黄花,沾着几滴露水,着实好看。

韩景云背立湖边,他自深夜寅时而来,现已天色渐明,晨雾弥漫,他委实已在明镜湖边等了一夜。可见他神色自若,似是全然不放心上,一点也不焦躁的样子,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大致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有人推开了那间草屋的木门。“咳咳”,身后传来一声轻咳,那人拖着声调,笑着吟起了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啊。”这一句出自诗词《绮怀》,全组共十六首,这句星辰昨夜,是第十五首。这首诗诉说的是作者放不下那心上人,最是牵挂,在庭院中站立了一夜,任由深夜的冷露打湿自己的衣裳。眼下汤昊成引用这一句诗,是暗指你望着湖水怔怔出神,是以终日愁眉不展,委实为情所困,想来多半还是为了那位姑娘。想到这里,汤昊成心道:“说起那位姑娘,我们和她素昧平生,没有人见过她的容貌。也不知是多么地清秀,能让韩景云这般忧愁记挂。”

听出是好友的声音,韩景云心下登时一宽,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怎么,有段日子不见,你还会吟诗了么?”他顿了顿,声调提高了几分,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今天夜里到的金陵,连府上都没有回,就先来了你这里。仅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可不是为了什么别人。”

“是吗,我跟你讲,我书读得少,你可不要骗我。”说完,汤昊成走到了韩景云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湖边。只见他一身素服,蓝白交映,显得很干净。江湖上很久没有汤昊成的消息了,三年前,他一人平定了在千灯镇作乱的贼寇,之后便功成身退,销声匿迹。不曾想今日现身于明镜湖,更似是在这里隐居很久了。

事实上,千灯镇北临挑灯崖,南接乱云涧,不仅山势险峻,更是贼匪活动的极佳地势。在汤昊成走后,没稍得数日,贼寇得知他已离开千灯镇的消息,便即刻整合人马,卷土重来。自乱云涧出发,一路杀向山下的千灯镇。千灯镇的百姓张灯结彩,用以庆祝的红灯笼纸尚未褪色,整座镇子便只剩下遍地的哀嚎,那小桥岸边,青石阶上,还有一抹终日洗刷不去的猩红。

千灯镇就像是一场赌局,你曾经赢得了一方胜利,但你无法永远守护它。终是如此,现下的千灯镇只是一片废墟,幸存的人们远离了这座城镇,留下的只有白骨与不幸。事情的真相往往是残酷的,韩景云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清楚真相的代价。所以他对眼前的好友,选择了有所欺瞒。

韩景云定下了心神,收起手中的书信,平静地说道:“战争结束了,起义军赢了。”

汤昊成听闻此讯,也是面露喜悦之色。可是听韩景云的语气,又觉得他仍有心事,似乎不止是为了那位姑娘,定是还有别的事情。他和韩景云是多年挚友,他知道韩景云一向把战事和感情分得很开,从来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事情,影响了对正事的判断。他从军四年,终日厮杀,为求一胜。又怎么会在得胜的当下,显得心事重重呢。

想到这里,汤昊成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倾城,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韩景云“嗯”了一声,说道:“不错,我们胜利了,端木凌风会在战乱后重建太平盛世。不过那些贼寇,他们会回来的。他们就像是一群死狗,面对你的时候,没有人敢第一个扑上来。但是如果你受了伤,流了血,让这帮牲畜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他们就会发疯似地撕咬你。”

汤昊成也曾参过军,自是深谙其中的道理。不过他在此刻,仍是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出声问道:“如果贼寇卷土重来,你将他们统统打跑,不就好了吗?”

韩景云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小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时日不多了。”他这话倒也不假,自端木凌风建立起义军以来,在疆土之上身经百战,已经过去了四年的时间。韩景云既是剑者,也是军人,像他这样的中原武林人士还有很多,在武学有所成就的同时,属意投军,得以保家卫国。以大局为念,使得他们可以在战争之中可以拯救更多之人。

但是领军作战不比较量武功,赌的向来不是造诣高低,宗派名利,两军交锋,稍有不慎,便赔上了身家性命。

或许汤昊成早就看破了这王霸雄图,血海深恨,他心下明白,战争之中,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能得以安身立命,也是统治者野心下的牺牲品。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无关是否有违正义。纵使你我剑术天下无双,也救不下所有人,更何况皆是肉体凡躯,生命有限。汤昊成的确比韩景云看得开一些,于战争的第二年,便挂印封金,辞去了军职。同年尔后,又在千灯镇击退了贼寇,退隐山林之中。近三年来,汤昊成一直和韩景云保有书信往来,字里行间多次好言相劝,希望韩景云能早日全身而退,避免在战争中遭遇不测,多年沙场点兵,更是损耗精神,于身体有亏不利。而韩景云却不领情,总是引一句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的金句,以“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原当如此”一言谢绝好意。汤昊成拗他不过,每每只好作罢。今日在明镜湖小聚,难得听到韩景云对军事萌生退意,一时心中难耐,总是要出言调侃两句的。

当下汤昊成便说道:“哦,我还以为你不用睡觉的,一天可以打上十三个时辰。”

“哦,小商,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讥讽我呢。”韩景云说完,把手搭在了剑上。

察觉韩景云面色不善,汤昊成忙打圆场,说道:“诶,哪里谈的上是讥讽,我只是想夸你一波,强调一个能打。”他生怕韩景云不肯罢休,忙是补上了一声“嘻嘻”,扮了个笑脸,望得能蒙混过关。

韩景云不再说话,他径自在岸边坐了下来,韩景云有一个习惯,他总是说话说到一半,就去想别的心思了。汤昊成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也不作声,盘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装逼,哦不,是静静地赏湖。

相顾无言,只见韩景云取出了一块玉石,顺着纹路悉心地盘着。玉石款式不大,又被韩景云的手指掩住,汤昊成很难看清这块玉的来历。摩挲良久,在指间的空隙之中,汤昊成看清了些,玉的背面平整圆润,凹刻的曲线呈平分之色,似是叶的脉序。那依次晕开的寥寥几笔细线,正是叶的细脉。叶盾状或圆形,应是莲叶无疑。而莲叶之上,又似是栖息着动物,更有大小两只,卧在莲叶上的像一只水牛,而趴在水牛背上的,酷似一只小猴子。

几个来回下来,汤昊成看得急了,侧下头来还想再看个究竟时,只见韩景云一手拈了个空,说道:“别看了,既不是水牛,也不是抱着桃的小猴子。汤昊成大为诧异,惊道:“我擦,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一年不见,你定是偷学了什么妖术。”韩景云说道:“哦,妖术说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刚才我只是猜测罢了,只因我初得此玉时,也误认作水牛和猴子。”

说完,韩景云便牵着玉上的红绳,将玉递向了汤昊成。汤昊成托掌接过,便急忙仔细观看。

韩景云在旁附声道:“此玉名为‘一叶莲欢’,莲叶之上的小动物,便是獾了,新生的幼獾趴在大獾的背上,并且紧抱着大獾的耳朵,甚是欢喜。‘獾’同音于‘欢’,‘莲獾’之象更有‘联欢’之意,吉祥和瑞,聊表心意。”汤昊成一看,果真如此,但再次翻转美玉,竟发现玉的背部,在叶脉的尾处,有一条交错的褐黄色伤痕,“一叶莲欢”玉质白如羊脂,这道伤痕的存在,显得格外的刺眼。”

说着,汤昊成在那道伤痕处来回抚摸了一下,倍感可惜,将玉归还了主人,惋惜道:“风雅之人玩玉,或因是希世之珍,否则极少会随时佩戴碎玉,有残缺的玉料的。想必这块玉对于倾城而言,意义深重,断不能轻易相借。”

韩景云心下一宽,更觉得欣慰。几个兄弟之中,汤昊成总是最懂他的。解释道:“诶,何必这么见外?我们是兄弟,一并出生入死。区区一块软玉,又有什么打紧?”

汤昊成拍了拍韩景云的肩膀,以示感谢。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不禁相视而笑。兄弟重逢,总是说不出的痛快。他们兄弟感情向来很好,可韩景云终年领军打仗,两人也是少见多念。

抬头望望天,时已近巳时。许久不见,方才已叙过旧,距离饭点还有段时间。韩景云当下心中一动,这便有了主意,一年不见,不知道他的剑法有没有进步。我借此机会考验他的武功,若是能一见他的雪斋剑法,自是再好不过了。随即站起身来,说道:“我很久没有和你比剑了,这些时日有没有勤于练功?来,我们来比试一下,权当作是训练了。”

汤昊成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韩景云一连叫了他几声都不应,显然是不想动了,推辞道:“啊,难得见面,你又要比。你一大早就来打扰我的春梦,呸,清梦。”汤昊成挠了挠头,又摸了摸肚子,叹气道:“我可是连早饭都还没吃呢。”

韩景云一脸鄙夷之色,斥责道:“你就知道吃,别说早饭了,我一早就到你这儿了,连觉都没有睡。打完再吃,没得说。”汤昊成眼见拗不过他,当即只得答应:“好好好,那规矩你定吧,说吧,怎么个比法。”韩景云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比剑以实战为先,既不留力,亦不留手。武功招式不限,不过我须奉劝你一句,什么玉箫剑法,逍遥腿法的,就不必再用了,还是改使雪斋剑法,也不至轻易落败。”韩景云素知汤昊成剑术当世无双,所练就的招式繁多,剑法之中以雪斋剑法最为厉害。他生怕汤昊成心存旁骛,一会儿的比剑是以不进全力,特意出言相激,以期目的。

“好呀,你明着说是比剑,什么考验我的武功有无退步,实则是想得见我的雪斋剑法。从而熟悉我的套路,以便来日需要与我交手的时候,能做到知己知彼,小胜于我,是不是?你真不愧是金陵城的老车夫啊。”

韩景云的心思被汤昊成一语点破,登时没了面子,连忙喝道,“嗨呀,你可别吹牛逼了,我的武功向来在你之上,你怎得这般胡吹大气。多嘴多舌,那这剑你当是比不比了?”

汤昊成点头答允道:“比比比,不过我若是侥幸赢了你,你可不能再对我有所隐瞒,我先前就觉得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事情都须得告诉我。”说完,他觉得这般还不够,似乎不足成信,连忙加了一条:“就赌你先前手里的那封信。”韩景云已是气息上涌,准备开战,当下不耐烦道:“我答应你便是,出招吧。”

汤昊成哼了一声,学了一声猪叫:“这把不用再看视频了,看我操作就行了。”

韩景云对答道:“我来现场给你们演示,不就好了吗?”

话音甫落,韩景云轻抬右手,金剑在握。反手一提,金剑登时出鞘。快步向前,韩景云剑锋凌厉,强势击退汤昊成。寸步之间,尽是金光剑影,十分耀眼。此式以剑气为执,金剑为引,旨在让人丧失视觉,从而看不清自身的剑路,令敌人心生胆怯。眼下汤昊成已然中招,却是镇定不乱,左手撩衣,背手于后,右拳轻举,这是太极拳的引势,懒扎衣。韩景云抓紧汤昊成抬手间的破绽,飞剑如矢,徘徊剑舞。剑招进得太快,懒扎衣手势刚成,汤昊成来不及躲闪,当刻左手上抬,掌下运有几分内力,徒手接下这一剑。却是他的金剑太过锋利,剑势盛气凌人,汤昊成手掌并未触及剑身,便在掌心中绽开了两道纤细的血痕,沁出了点滴些血。一剑已过,汤昊成登时反掌,一式“春冰虎尾”拍向韩景云的手臂。韩景云气势不减,剑法回伸,游剑向左,便是要划汤昊成的脖颈。眼见剑光已逼近脖颈上的“水突穴”,猛听得“呜呼”一声,汤昊成手中挟风,一掌先至,拍在了韩景云的手腕上。这一招“春冰虎尾”是虎爪中的狠手,猛劲非凡。若换作是旁人手腕中了这一掌,登时必定筋骨折裂,兵刃必定脱手而出。韩景云手腕猛地中了一掌,手上的青筋暴涨,却是强忍疼痛,指尖轻轻一松,手中的剑抖了一般,却不至脱落而出。这么一来,此招的剑势已颓,递出的剑口偏了一些,没能划中脖颈,只割开了一口衣领。韩景云眉头一蹙,本想以剑锋之快,逼得汤昊成退手抵御,终是在掌下功亏一篑,这一阵便算是输了。

正在二人全神贯注,拳剑相搏之时,在这明镜湖之上,栖霞山边,竟有人一声娇笑,花枝乱颤,听起来像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情,这一带尽是栖霞山峰,四面环抱着明镜湖。汤昊成选择在这里隐居,多少也是因为这里没有居民,若真说得上是有人居住,那只有山上的栖霞寺,里面是些和尚,又哪里来什么女子?韩景云来到明镜湖前,便已经多次环视四周,是为了悉心留神,以免有贼人跟踪至此。基于这个缘由,以及汤昊成、韩景云二人之间的比武全力以赴,适才这位年轻女子出声发笑,他们也没有察觉。当然,也是这位女子的本事,想必是轻功了得,能够悄无声息地走上了山。

那年轻女子一身青衫,裸着小腿坐在山崖边上,双脚在足踝间勾缠着,坐姿十分撩人。肌肤上点着几滴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袅着一丝热气,定是刚刚沐浴过。她莞尔道:“这一手虎爪使得不错,不偏不倚击中了韩景云的“虎口穴”,从而削弱了他出剑的速度。“春冰虎尾”虽然进招狠辣,力求胜败,但出招之人也会因用力过度,使得下一招真气不滞,出手缓慢。对手既是韩景云,一掌要是慢了,必定会再为他的剑阵所困。我瞧这个使拳掌的功底深厚,不至于被套了去,且看他当如何应变。”想到这儿,她转过身子,在花丛边捧出一个银盆,盆里盛着些许冰水,浸着一个浓绿的西瓜。

山下的争斗仍在继续,果真不出这年轻女子所料,汤昊成一掌击中韩景云,下一掌便使得慢了。韩景云移形剑舞,袭出三剑,汤昊成躲闪不及,眼见胸口便中了剑。出剑的力道把握的十分精准,若是剑身再递进几寸,难免要受了重伤。剑尖在胸口的衣绸上刺了三处小口,因为在比武之中讲求点到为止,那便是和真的中剑没甚分别了。

女子“嗯”了一声,似是为韩景云的剑法喝彩,之后便不再作声。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笔,压在腿上,开始书写着什么。她不刻便抬一抬头,一双黑晶明亮的眸子,紧紧注视着这场比武。只是似乎不再关注汤昊成,盯着韩景云的剑招不放了。这般边看边写,本是影响书写的进度。可偏偏她手指纤长,落笔极快,那一叠白纸转瞬之间,已经录满了密集的文字。奋笔疾书间,她竟是还有空对段落加以圈点,附上注释,情节关键处,她甚至绘有图像。

眼瞧着中了剑,汤昊成当下立判,左臂向前一抬,压至韩景云的下颚,右手却是轻轻伸出,上前便是要扣住韩景云的脉门。这仍是太极拳中的招式,叫做“单鞭”,太极拳的拳路繁多,为人熟知的几招,比如“揽雀尾”、“野马分鬃”、“蛟龙出海”等。眼下汤昊成的这一路太极拳,招进的是“懒扎衣”、“单鞭”两式。这两招的特点便是即引即缠,即进即缠。是说“懒扎衣”是太极拳的引势,那这一手“单鞭”,便是进势了。一引一进,举手之间皆是缠意。说时迟快,汤昊成已扣住了韩景云的手腕,食指轻伸,这是“单鞭”的手势。当下汤昊成右手一提,左手就势往下一压,意欲将韩景云连人带剑般的摔倒。孰料他虽已紧抓韩景云的手腕,却倍感韩景云手上的真气鼓荡,全力一摔,竟是韩景云不动丝毫,翻身出剑,剑气凌厉,却不似先前那般多段纵错。这一道剑气来得极快,气势惊人,浑成雄壮,正是一式“金翅擘海”。剑影翻动,金光烁烁,这一剑映入汤昊成眼帘,也跃然在那年轻女子的纸上。

汤昊成一手“单鞭”击不倒韩景云,这一剑“金翅擘海”更是将他震退。汤昊成即变进势为引势,牵引去了剑气,顺着势向身后退去。想是躲闪却是来不及了,左肩上划开了一个口子,登时见了红。几度交锋,汤昊成身中数剑,败下阵来。适才他以拳试剑,是为了能摸清韩景云的剑路,看他用的是哪一家的剑法。当下汤昊成已经看得明白,再交手之时更胜有几分把握。只是肩头疼痛难忍,付出的代价终究是比预计得要伤一些。他用力按了一按肩膀上的伤口,一声“呼哈”,只见他双眉一挺,右手一扬,似是极为厉害的掌法,要放必杀技了。韩景云看见他的掌势,心下大惊,一时难定这是哪一路掌法,是少林派的龙爪手吗?还是天龙寺的截拳式?总不能是如来神掌吧。想到这里,他落剑归位,身剑为一,这是落英飞花剑的守势“落尘啸”,以防汤昊成的掌力。却见汤昊成面色凝重,右掌伸出五根手指,大声呼喊道:“且慢!等一下!”他说完,一边喊着“暂停暂停”,一边连忙跑进了草屋内,从仓库里取出了自己的佩剑,喘着粗气,正色道:“倾城,小心了。”韩景云见他要用剑,不再使拳掌功夫,精神为之一振,朗声说道:“是了,进招吧。”

汤昊成反手持剑,那剑身生得水蓝,在烈日高照下显有几分通透。剑一凛,凝身壁立,挥洒剑气,正是雪斋剑法的“惊雪无常”。韩景云击剑来挡,不想汤昊成虚晃一剑,紧跟着一招“锋霜影雪”,连环削刺。这一路剑招打的不快,却是沉着稳重,招招逼向要害。韩景云的剑法向来以凌厉见称,然则汤昊成的雪斋剑法却好似全然不惧,不以身法走剑,而是正面进攻。双剑交击,铿铿有声。汤昊成既然已经用了剑,两人出手便不再保留,全力相搏。

面对雪斋剑法的凌寒剑势,韩景云一转先前的阳刚剑势,手中金剑灵活宛转,在空中刺了一个剑花,逐剑化解去了“锋霜影雪”,轻轻撩起对手的剑,更隐隐有引剑反击之意。汤昊成已经熟悉了他的剑法,当下剑招尽展,一击“碎冰成雪”划剑而出,弱点击破,一蹴而成,韩景云剑势尽数被破,金光剑影散若星火。汤昊成紧握良机,碎步轻移,引剑寒舞,紧跟一招“漫天风雪”,冰寒剑气弥漫四野,擒住了韩景云的身下,韩景云心中一惊,想是一跃而起,却也脱不了身了。这一式“漫天风雪”落得极准,迫使韩景云抽身不得,汤昊成登时迅影如风,一步向前,提剑便是“雪落无痕”,韩景云数次以剑相格,仍被这一剑击翻了身。习武之人讲究的是“站如松,坐如钟”,身体的重心一失,手下若是没有个一招半式,这一局恐怕是输了。

二人交手到这里,已是烈日临空,时近正午。女子已经记满了几页纸,揉捏了一下手指。她记的累了,码了码纸张,清点了一下,便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银勺,柄上绕着一块粉红色的绢布。她捏着勺子在盆中的清水里过了两下,便用绢布擦拭了起来。她把银盆里的西瓜抱了出来,搁在自己的腿上,手在上面轻轻一拍,力道拿捏得当,那瓜便裂开了一个圆口。女子便就着勺子舀出果肉,红唇轻启,缓缓送入口中。她已经不再记录,把纸笔放在一边,一勺一勺般悠闲地舀着。因为在她看来,这一招“雪落无痕”既然已经击倒了韩景云,那白衣人为了取其要害,那下一剑必定是极其厉害的上乘剑式。从山上向下远眺,女子看不清汤昊成的面貌,是以“白衣人”相称。

这女子对于武学颇有造诣,也算是看得通透。一式“雪落无痕”过后,便是无妄剑斩,纵身影跃,正是雪斋剑法的总决式,“寒心恨雪”。这一招斩得极快,无影无痕,威力惊人,是汤昊成惯用以毙命对手的剑招。韩景云动弹不得,顷刻间双手持剑,龙隐蛇避,龙蛇分蛰,气招一沉,一股内力便从“膻中穴”涌出,真气紧紧护住胸口。“寒心恨雪”九剑连斩,剑力本是足以取其性命,不想韩景云得有真气护体,前五剑斩在他的身上,犹如鱼入大海,剑势消弭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几道血痕。登时韩景云周身真气尽散,后四剑犹如冰啸西风,直贯韩景云的伤口,鲜血泊泊而流。

这一回合出乎年轻女子的意料,虽然韩景云仍是中了后四剑,但显然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剑刃所致的外伤。这可奇了,那女子心道:“真气护体的招式,原是听过的。若是说顶尖的好手,那当数是绵掌中的第六掌“金顶佛光”了。可这“金顶佛光”起抬手式,需将双手抬至“百会穴”,将真气导入上阖,再以双手按压回腹,将真气引向全身,是以露有破绽。像韩景云这般能在一瞬间提起真气,毫无动作,这明明是内功招式,可看起来又是不像。”“总之,他单凭这一招便化解了雪斋剑法的数剑,仍有再比下去的余地。”西瓜已经吃完了,女子双手在冰水里沾了沾,洒了洒,清洗了一番,“这般看来,我日夜兼程赶来金陵,也是不枉了。”

韩景云低身站起,按了按伤口,止住了血。汤昊成提剑问道:“倾城,你伤得这般的重,我们还用再比下去了吗?”韩景云干笑道:“胜负未分,自然是还要再比下去的,不想好友隐居在这湖畔数年,剑法不但没有荒废,亦有精进之色。”说完,韩景云振了振肩膀,朗声说道:“这样吧,比上最后一剑,分出胜负。”汤昊成点了点头,凌寒起剑,点了一招“临风傲雪”,还声说道:“倾城,请。”

韩景云“嗯”了一声,登时身形龙移蛇舞,左盘右蹙,剑如惊电,金光剑影闪跃斩击。汤昊成一式“惊雪无常”凝身来挡,不料被金剑轻易点破。剑如闪电,来的极快,汤昊成连环削刺,却是招还未进完,韩景云第二剑又至,生生截断了这招“锋霜影雪”。接连两剑被韩景云击溃,汤昊成心下焦躁不安,扬剑再攻,身体又受制于那金蛇剑气,动弹不得。眼看着韩景云一身回转,竟欺到了自己的身后,第三剑犹如灵蛇电闪,极速向他刺去。汤昊成当下变换剑招,使用守势,低身御剑,登时雪花六出,挣去那金蛇剑气。登时手腕活动自如,当即剑引三分,作凌寒架势,抵挡韩景云刺来的第三剑。突闻一声沉闷嘶吼,犹如“沧海龙吟”般狂啸,一股强大气劲震得汤昊成后退了数步,汤昊成登时气息窒滞,一口内息舒缓不上,更觉寒气刺骨,哪是什么金光剑影,这分明是自己雪斋剑法中的招式。当下也来不及多想,虚晃一剑,一式“碎冰成雪”划空挥出,只盼能骗得韩景云退剑回防。不料韩景云却是不骄不纵,剑锋更进一步。韩景云手握名剑,金身一振,登时飞剑如矢,欺云逐日,数道剑气凌厉激射而出。汤昊成剑身一扬,手中捏了一个剑诀,“傲雪”剑意隐隐透光。

山上偷看的女子早将银盆推在了一边,也顾不得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匆忙提笔疾书。她素闻雪斋剑法的剑意,不但剑身亮如白昼,剑法更是刚柔并济,施展起来,剑招来去自如,无人可以擒得住他。“闻名不如见面,我倒要看看这雪斋剑法有什么厉害。”那女子心道,想到这里,她在纸上的记载“雪斋剑法”的部分点了一下,着重划了一个圈。

韩景云也是深谙这个道理,本欲再进狠招,当下剑锋一转,萦纡剑盘,旨在往复缠绕。汤昊成当以一剑“锋霜影雪”相对,错落之间点去韩景云的金剑,两剑相击,铮铮有声。汤昊成欲再出剑,忽然提剑的手臂一沉,兀自后退两步,喘着粗气,神色甚是疲惫,剑上的光芒也消失不见了。年轻女子皱了皱眉,韩景云只道他是内力不济,心下大喜。眼看胜负分晓在即,

韩景云剑招已然走尽,俯身一剑,汤昊成为求躲闪,不得再退一步。只一步,韩景云剑拔金鳞,势如龙焰,游剑冲击,正是“赤龙怒焰”。剑舞中燃起熊熊烈焰,象征着赤龙怒火,燃尽一切罪恶。汤昊成运起雪斋心诀,一式“雪中漫步”竟被烈焰化为灰烬。石火电光,已经尘劫,汤昊成的上臂,手腕,胸口,都已然中了剑,尽是数道被金剑划开的口子。他伤及身体周遭要害,胜负已是再无悬念。虽不是生死决斗,不至伤及性命,却也是身受重伤,难以招架。孰料汤昊成掠剑横扫,竟是“傲雪”剑意再起,剑透冰光,生是退开了“赤龙怒焰”的剑招范围。韩景云心中大惊,雪斋剑法的剑意竟有如此神力。这一招“赤龙怒焰”本是杀招,威力巨大,眼下迫不得已,只得陡然收剑。脚下一点地,便是向身后退去,在半空中递出一剑,看似精妙,实为恫吓,没有什么威力。汤昊成影雪寒锋,心随剑斩,九式“寒心恨雪”再出,围绕着韩景云身形四周斩击,剑式无影无痕,好似分身斩影一般,顷刻之间,韩景云身前“天池”“赝窗”***身后“天宗”“肩贞”等穴位之处,已是八处剑伤,韩景云肩头一震,金剑应声脱手而出,剑尖没入泥土之中。韩景云俯身取剑,一抬头,“寒心恨雪”第九剑已然指在自己的眉间,只消得数寸,便送了性命。汤昊成右手擎剑,左手却是按住自己胸前的伤口,真气沸腾,血流不止,勉声道:“倾城,多有得罪,承让了。”

韩景云先是一怔,心知胜负已分,自己已然落败,今天是不用再比了。当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着牵引去了汤昊成的剑,将他扶至一旁坐下,从屋子里取来了一些伤药麻布,开始帮着汤昊成处理伤口。其实他自己也伤得不轻,只是一来碍于面子,不肯显露自己有伤在身。再者也确实关注好兄弟的伤势,他的剑法凌厉,自己自然是知道的。进招间亦无避让,下手着实不轻。他就着湖水浸湿了麻布,帮汤昊成清洗好了伤口,再敷上药膏,指尖一抬,便想要为汤昊成疗伤,几番出指,却发现自己真气不济,轻咳两声,好生尴尬。虽然人在自己身后,汤昊成心下却是一片雪亮,他也不说破,盘坐在明镜湖边,入定疗伤去了。韩景云喘了一口气,将医药用品收拾整齐,便倚在金剑旁,吐纳真气,闭目养神。此刻方是看清这把金剑的真面,剑身纤细修长,尾处刻的是一个龙头,雕功十分精细。上首棱角分明,数百根龙须错落有致。下首龙鳞泛泛,一身鳞甲大小相等,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只见那尊金龙的眼睛赤红,像是用打磨好的红晶石镶嵌上去的。金龙张开了嘴巴,金刚怒目,血眼开杀,当真不负“赤龙怒焰”之名。

年轻女子已经达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却也不急着离开。她知道这两人比剑方已结束,视线会更为警觉,当即便掩入一片草丛之中。不再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一边翻阅着笔记,一边屏气凝神,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盼能从中听得些许线索,有关韩景云的事情计划。

这般过了半个时辰,汤昊成呼吸渐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韩景云晒着太阳,心中抑郁也着实舒坦了不少。二人开始交谈,皆是心照不宣,决意只闲聊一会儿,便去吃点东西。汤昊成按捺不住,是先开了口:“好友,你说今日的比试,是谁胜了?”韩景云心中一笑,知道他是催促自己信守承诺,告诉他有关自己的事情。当下也不避讳,朗声道:“嗯,是你的雪斋剑法,犹胜我一筹。”听闻韩景云这般爽快,汤昊成自是喜不自胜,说道:“好,兄弟当是快人快语,那便将你先前手中的那封书信交出来吧!”韩景云心想,好啊,你眼睛真是够奸的啊,却装作没听到,兀自眺望着湖光山色,说道:“哎,小商,你说这里的湖水,怎么这么清啊?”汤昊成脑海中一片问号,说道:“喂喂,倾城,你这么做不合适吧。”话还未说完,韩景云伸了个懒腰,便躺在地上睡去了,只留汤昊成一人在那里生闷气,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不一会儿,两人谈及武功,韩景云问道:“小商,先前的那场比武,你故意卖我一招破绽,假意内力不济,是了,你这只心机狗。”汤昊成得意一笑,却也摆了摆手,说道:“也不尽然,起初,我的确有意回退一手,一连进了四剑,提前消去了剑意,后来才得以侥幸。但若是说收放自如,别人不敢说,我是做不到的。”韩景云嗯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时已日上中天,午时将过。二人准备去吃点东西,一番商议,决定去山上的栖霞寺用点素斋。韩景云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上一次来栖霞山,大概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不知山寺有没有变了模样,他对此感到几分期待。因为是上山礼佛,汤昊成便把剑留在了家里,韩景云向来是剑不离身的,也自然是见怪不怪了。

临行前,汤昊成忽然开口喃喃自语道:“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还在烦恼些什么呢?”韩景云径自向山道走去,向他摆了摆手,催促道:“走吧,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韩景云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却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

两人并肩而行,前往山上的栖霞寺。那年轻女子狡黠一笑,掸了掸手中的一叠笔记,显然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见这二人已经上了山,便将笔记收入怀里,哼着小曲,扬长而去,隐没在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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