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走慢赶的,郑长生终于到了郑府。
“咚,咚,咚”,郑长生重重地敲着门。
门没开,但郑长生知道门房一定在里面从门缝里往外看着。因为郑长生看见有人影在门后晃悠。
“快开门,快开门,是我”。郑长生继续喊门。郑长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平常与管家、门房、佣人们关系都很好,他认为自己本身就是贫苦人,所以对这些下人们格外关照,见面打个招呼,问个好什么的。
但今天是怎么了,还不开门,他们应该看得见是我呀。郑长生继续喊门,在心里着急:叔叔婶婶对自己这么好,应该早点把消息告诉他们。
“咚,咚,咚”。
门开了一条缝,郑长生刚想进去。
管家从里面出来拦住他:什么人,主人今天不在家,请回吧。
薛管家,是我呀。郑长生心里着急,想快点进去。
你是谁,我不认识。薛管家冷冷的说。
“我是郑长生呀,郑大人的侄儿。管家怎么不认识了?”郑长生想不通今天早上才打了招呼出门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不认识了。
“我不认识你,请回吧。”薛管家拦住郑长生,把他往外撵。
“不,我要进去,我要见叔叔婶婶。”郑长生不管,想推开薛管家往屋里闯。——叔叔可能到国学监去了,婶婶应该在屋里,先跟她说一下情况。
“走,走,说了主人不在家,你怎么还往里闯,再这样,我不客气了。”薛管家见拦不住他,急忙大声说道。
郑长生不管他,依旧往里闯。突然他好象看到郑从文夫妇都在屋里,紧张地往外看着。
“叔叔,婶婶,是我,我有事跟你们说。”郑长生急忙大声喊道。
只见郑从文夫妇凑在一起说了什么,门开了。郑长生以为能够进去,忙往里走。突然,管家、门房拿着棍棒打将出来,边打边说:“说了主人不在,叫你乱闯,再不走抓你去见官。”
郑长生左挡右拦,但架不住两人棍棒厉害,吃了几棒,身上疼得厉害。但还是赖在门口,不愿离开。只在嘴里喊着:“叔叔,婶婶,我有话说。”
管家门房虽然挥棍乱打,但也没使多大劲,知道郑长生是个书生,怕打出个好歹来。见郑长行死也不走,也没法了,只在一旁吓唬。
这时,周围路过的行人围拢来,不知道情况的人在一旁指指点点。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郑长生还是不走,郑从文急了,从里面走出来,接过管家手中的大棒,使劲朝郑长生打去,正打在郑长生的腿上,边打边喊:“还不快走,我不认识你,哪有这样的亲戚。”
“哎哟”,郑从文的这一棒使的力气大,郑长生吃不住叫出声来。他始终不明白,管家门房不认他,难道郑从文也不认他了吧,早上还是郑从文亲自送他到城门的呀。
他看着郑从文凶神恶煞的脸,象从没见过的样子。
还不走,郑从文又挥起了木棒。
郑长生腿疼的厉害,怕他又打过来,急忙拖着腿朝门外走去。
“快走,远些走,回老家去,再也不要回来了。”郑从文边打边骂。
郑长生走出巷口,不死心地回头看时,郑府的大门已经紧闭,围观的人也被管家吆喝散了,那里平静的象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大门两旁的两只石狮子依然威风凛凛。
这到底是什么哪,为什么不到半天,他们一个个都不认识我了。郑长生想不明白,我在郑府吃住几个月,叔叔婶婶对我亲热得很,就连管家门房下人们都待我象贵客一样,现在怎么不认识我了,还要赶我走。
不对,叔叔不认识了,为什么要我回老家去,还说什么再也不要回来了。他肯定认识我,为什么又要装作不认识呢?郑长生越想越糊涂。
文人的迂腐、固执的性格在他身上显现出来:我不走,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郑长生斜靠在巷口,这里离郑府几十米远,能看见大门的动静,郑长生想,我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中午到下午,郑府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过。郑从生耐心的等着,虽然身上到处疼,特别是腿疼得厉害,肿得老高,碰都不敢碰,但郑长生顾不上这些,他只想把事情弄个明白。
他现在身无分文,没吃一口东西,只找巷口的饭铺讨了碗水喝。
夜渐渐地黑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不少铺面已经在开始打烊。
突然,借着朦胧的月光,郑长生看到,郑府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影从里面一晃出来,随即门又关上了。
这个人急忙忙地朝巷口走来。郑长生一看,原来是郑府的吴妈。吴妈是做饭的佣人,郑长生觉得她做的饭菜好吃,时常还夸奖几句,并把从老家带来的鹿茸片给过她一些泡茶喝。
郑长生见吴妈走过身边,朝她小声喊道:吴妈,吴妈。
吴妈一惊,方才看到隐入黑暗的郑长生。连忙向后一看,见郑府大门没有动静。吴妈不敢停留,还是象没听见一样,走出巷口,右拐上了大路。
郑长生以为吴妈也一样不认识自己了,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看到吴妈在拐角处向自己招手。郑长生慢慢地拖着伤腿走过去。走过去后,吴妈扭头看看,没看到人。便对郑长生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回老家去。”
郑长生哭道:“吴妈,你还认识我呀,我以为你也不认识我了呢。”
吴妈说:“你还不知道呀。听说你出了事,朝廷免了你的进士,还要查你的罪,我们家主子怕受连累,吩咐我们不要理你,要赶你走。”
原来是这样。郑长生心里想,我也是怕连累他,还想给他报信呢。看来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郑长生问吴妈:“没有听说牵涉我叔叔呀,他怕什么呢?”
吴妈说:“郑大人小心谨慎是出了名的,现在吏部尚书被抄家,人人自危,都怕受到牵连,小心点也是正常的。”
郑长生说:“他是我的叔叔,我也是怕连累他,我只想说几句话就走,他还怕什么呢?”
吴妈说:“现在都是各人顾各人,还管什么叔叔不叔叔的。你现在是个瘟神,都怕招惹你。”
郑长生说:“原来是这样。吴妈,我放在叔叔家里的包袱盘缠什么的,能不能拿出来。”
吴妈说:“哪里还有包袱,上午郑大人一回家就把包袱一把火烧了,盘缠什么的估计也没有了。你门都进不去,就不要想这些了,快点回老家去吧。”
郑长生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腿只怕也打伤了,怎么回得去老家。”
吴妈见他说得可怜,说:“我家隔壁有个江湖郎中,我对他有些恩情。要不你跟我去看看,先把腿治好了再回家。”
郑长生别无他法,在京城举目无亲,唯一的一个亲戚现在又不认他,住店吃饭回家又无盘缠,便说:“那只有如此了,有劳吴妈了。”
便让吴妈在前带路,拖着腿,一拐一拐地跟着朝吴妈家走去。
吴妈家离郑府只有二三里地,因为要照顾老小,每天在郑府做完饭便回家。所以郑长生才碰得到,吴妈的话也才死了郑长生的心,没有在郑府门前过多纠缠,否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了吴妈家,吴妈知道他还没有吃饭,便找了几个窝头。郑长生又饥又渴,谢过吴妈,抓住窝头就啃,也顾不上什么了,直吞得喉咙一哽一哽地。吴妈心疼地倒过一碗水,直叫他慢慢吃。心想:这原来也是一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怎就到了这般田地?
吃完窝头,由吴妈陪着,找到了隔壁的郎中。这郎中本是一个江湖游医,靠哄骗老头老太太为生。虽然学过一些医术,但也只能治治咳嗽扭伤之类的小病小灾。在有一次没医好病,别人来找麻烦时,吴妈替他说了话,劝住了病主。所以他对吴妈感激得很。
在他看到吴妈引来一个腿被打伤的人时,他拿起郑长生的左腿一看,又肿又痛,虽没有外伤出血,但用手一碰,郑长生便疼得厉害,他便认定是骨头断了。但他不会接骨,又不想露怯——如果让吴妈他们知道了,他还怎么在当地混饭吃。
他用手在郑长生伤腿上左按右捏,前晃后摇,弄得郑长生直叫唤,他呵斥道:忍着点,你这骨头断了,我帮你接骨呢。
郑长生只好紧闭牙关,疼得豆大的汗珠向下滴。好不容易郎中按完了,郑长生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郎中用破布将两块土板一绑,说:现在好多了吧。
腿自然是没有接好,但给郎中胡乱按捏后,疼得有些麻木了,所以郑长生觉得疼得好些了。便对郎中说:谢谢郎中,现在疼好些了。
郎中得意地对吴妈说:你看,我祖传医术,治这点小病算得了什么。别人那里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在我这里,不出两个月,断腿就要好了。
吴妈千恩万谢,带着郎中开的些活血化瘀的药方,便又把郑长生带回家来。
郑长生伤腿走路不方便,吴妈便又给他找了根竹棍拄着。吴妈本打算让郑长生在家里多呆几天,让腿好些再回老家。可郑长生一是想快点回家去看看,免得消息传回去了,父母担惊受怕。二是自己带罪之身,怕连累了吴妈。便对吴妈谢了又谢,告辞吴妈出门。
临行时,吴妈又给他拿了几个窝头,知道他身无分文,腿伤未愈,路途又远,便折回屋内,从枕头下又拿出几文钱,说:你也知道我是穷困人家,实在没钱,这几文钱给你抓些药吃吧。
听了吴妈的话,郑长生不禁眼泪流了下来,哽咽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别人避之不及,叔叔婶婶都不认我,赶我出门。吴妈不怕连累,不仅给我吃喝,还帮我治腿,又给我钱财,这样的大恩大德,只有来世再报了。”
接过吴妈送的窝头和文钱,问了出城的路,郑长生朝吴妈拜了几拜,便拖着腿一拐一拐地朝外走去。
来时踌躇满志,满城羡慕轻衣快马少年郎;回时肝肠寸断,衣襟褴褛残身断腿伤心人。可怜的郑长生何曾想到自己如此的狼狈。他不知道一切因何而起,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只想着快点回家,早日回到宜都,回到宋山,那里有他的父母,那里有他的骆玉秀,那里有他的乡邻,那里才是他的家。
家!是多么温暖的词。家——给人以希望,给人以无穷的动力,让人看到来时的路和最后的归途。
郑长生此刻的一切念头就是回家,离开京城。
他现在除了吴妈给的几个窝头和买药的几文钱外,什么都没有。要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何等艰难。他屏着一口气,拼着一股劲,拖着伤腿,朝着回家的方向,一拐一拐地走去。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回去,就算讨米要饭也要回去,就算爬也爬回去。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钱他没有用来买药,他要留着在最关键的时候用。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关键,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坚持,坚持走,坚持走回家。
抱着这种信念,郑长生头也不回地朝着宜都的方向走去。
郑长生心想,来时父亲陪着来,该坐车时坐车,该坐船时坐船,尚走了一月有余。回去自己没钱雇车雇船,只能靠脚一步一步踏实地丈量,不知道该走多少年月。并且腿伤似乎疼得更严重了。但郑长生没有时间理会,他只知道走,他知道只有走下去才有希望,只有走下去才是他的归宿。
也不知走了多久,郑长生饿了便在村子里、集市上讨口饭吃,在树上打果子吃,渴了就在河里、井里舀碗水喝,困了就在庙里、街边,甚至坟地宿一夜。
他遇到过山贼歹徒,但他身上不象有半文钱的样子,倒也安全。他遇到过豺狼、野狗,追着他赶,似乎他命大,随身拄的棍子帮了他不少忙。好在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人们安居乐业,象他这样讨饭的不太多,他的伤腿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虽然有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但还总算熬过来了。有时人们见他可怜,知道他是回家乡的,如果赶车顺路的,还捎带他一程。
就这样,郑长生风雨兼程,在路上走了五个多月了,总算到了宜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