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把K部门的柳雪当好朋友。
柳雪亦然，却自有因由。
“这些人都是吊丝，不用理他们。”那次连天去K部门开会，柳雪如是说。
K部门在外滩附近，摩天大楼，办公环境逼仄，工作强度大，下班时间晚，风格迥异于G部门的园区。连天想，这里的同事吃中饭大概也谈些国人千篇一律的话题：电子产品、房产、汽车、互联网金融，柳雪一定不爱听。
“他们永远只有一个话题——什么时候结婚。我很窘迫。”柳雪愤愤不平说。
连天初以为柳雪早就结婚了。他三十岁，尽管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模样。他倒是长着大眼睛，两眼距离略远，宽鼻梁，阔口。但颧骨高，下巴又尖，因此不能使人幻想西洋男人的面貌，反而多了几丝固执于疏宕为人的气质。只有渐渐升高的发际线，泄露了年龄的秘密。柳雪不得不留了个板寸头示人。
这天中饭，七八个人拣了长桌围坐。他们开始追问柳雪几时有女友，眼瞅着就波及连天了。连天最见不得这种安分于车轮行进在从前车辙印里的苟且，同时还对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展开善言相劝的攻击方式，只为增加一份荒诞的安全感。
“礼能杀人。婚姻也是。”
“什么？”大家仿佛听到的是日语。“G部门的帅哥，你结婚了吧。”
“一份迟来但真挚的爱情更重要。早早的成家生子却为了他人的目光，真是奴才！”
“我们好心帮助柳雪。”
“那是他的自由。生活失败的人，才过分关心他人私事，以粉饰自己。”
“你结婚了吗？”
“个人隐私，不用告诉。其他的，天文地理，诗词曲赋，哲学历史，绘画建筑，美食旅游，我无不奉陪。”
自此K部门流传他超然独立而冷血无情的形象。这却是柳雪和他友谊的开端。但连天走后，柳雪无可避免经常面对非难。这时，孙晚晴就发扬了她热心的一面，充当了柳雪的“保护人”。他们一起吃中饭、讨论工作问题，就不理会其他同事了。连天对此一无所知。
连天爱写诗，发微信给柳雪看。柳雪就骂，“**丝！单身汉才写诗。”
连天后来才知道，柳雪对单身极为焦虑，他去过南京西路的世茂商都参加多人相亲速配。
轮到自我介绍工作、年龄和星座。柳雪眨了眨眼睛，
“我叫柳雪，‘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从张先的词来的。”这是连天给他的灵感。
“年龄么，约了才告诉。”这句是说给相亲的美女听的。
众人问，“星座，星座呢？”
“天马座。”
柳雪的目的达到了。他心知肚明，自己腰围渐宽，顶门发稀，凭什么让人记住？技巧，只有技巧！见大家笑了，他打了个响指。
活动完，果然两个女生留了柳雪的微信。
柳雪对于内心深处镌刻的过去，秘而不宣，却用反方向更极端的言行，足以让好友们揣测出来。他对于“纯真爱情”持鄙夷态度，对“噱头”、“技巧”强烈重视。大上海各餐饮美食地点、品牌、环境、选菜，柳雪都颇有心得。连天虽杂学旁收，这一项委实不如。连天的那些“高贵”爱好，柳雪却又惯用美国式的宽容。
“文艺爱好和平凡的兴趣无甚差别，女人才不管你是雅是俗哩。”
“中国人并不推崇爱情，对吗？”
柳雪发出“啧啧”声，“有了女人，谁问这些？所以你是**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感情经历？”
“滚，妈的。”“妈的”也会传染。连天是犹豫了。“中学里的萌芽，被家长扼杀了。大学里，我喜欢过‘女神’。”
“男人都喜欢女神。这也算感情经历？”
“她对我很好。但早有人捷足先登。我不想做不道德的事。而且，有一次我见她鼻屎留在鼻孔口，一天都没擦去，到处跑。对她的想象毁于一旦。”
“你活在真空世界吗？”
“我有爱的能力。工作后，也有人很喜欢我。”
“后来呢？”
七月底，台风例行光顾沿海。狂风凄雨，园区幽深的花草都被揭开恬静的小天地，暴露出来，颤抖，无处遮羞。廊桥的落地玻璃窗流着泪，扭曲了向外的视线。也在这扭曲中，将雨水和花草的摆动同步了。连天黯然的颜色，同嘴角的微笑构成反差，同样是风撕扯的不协调的面容。
“我对不起她。”
透过泪光和雨珠，连天依稀望见池畔水泥地的长凳后面，几点火苗安宁地燃烧。那里种着几棵石榴树。
北宋诗人咏石榴花，“一撮生红熨不开。”这石榴花表面皱褶，彷佛习惯了揉搓凌虐，从而在风雨里犹自盘绕火焰，烤干了天和人的眼泪。
“花不光洁平整，也有其好处咯？”连天这样异想。“过去我误了自己。”
柳雪很兴奋，“你终于悟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太陶醉这样的境界了。”
“我说吧。有什么意义？”
“知识分子的理想世界，同样几乎实现不了。又何妨永远追寻呢？”
“在中国，精神贵族总是倒霉的。”柳雪需要斟酌斟酌，“那么你打算这样一辈子？”
“我们的文化到底有没有缺陷呢？”
“显然啊。鸦片战争怎么输的？”
“学到了西方什么优点？”
“大方追女人。女人也挑选男人。”柳雪睿智地回答。
连天却十分满意似的。
“为什么中国古代的爱情多是悲剧？我们究竟在顾虑什么，有太多节制和压抑。为什么我们总是‘不能’、‘不可以’？可是我们真能和老外一样随便吗？”
连天是有感而发。那天孙晚晴离开紫薇树，下午简单谈妥项目，就早早回家了。连天竟有些出奇地埋怨，“这女孩子，为什么不等我？今天我正常下班啊。”
次日开始，突然意识到，柳雪和晚晴一个办公室，邻座。有时柳雪OC显示状态为离开，连天故意打他座机。反复两三个电话后，晚晴果然如他所愿代为接听。
“你打他手机吧。”
一句也够了，如听仙乐耳暂明。
OC上也有意无意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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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6:34]:
方案设计和甘特图都帮你补充了，一顿饭
孙晚晴[16:34]:
好像有些细节不对，明天再说
KFC，随便吃
宋连天[16:39]:
KFC刚查出来激素还是毒什么的，吃了以后再也没人帮你
孙晚晴[16:39]:
下次开会的话我把你叫过来，让柳雪引荐下张世英mm，这个比吃饭有诱惑力吧
宋连天[16:41]:
你们部门新来的女神？柳雪早就巴巴的发了照片。名字太俗气！我还是选择吃饭
孙晚晴[16:44]:
你这么相信他
他这两天可是都在12楼不走了
宋连天[16:45]:
？
孙晚晴[16:45]:
我们办公在12楼，但为了和vendor谈需求、开发，常去13楼。正经办公室坐不上两个小时。柳老师去得最勤。现在呢？他跟你是竞争关系，你觉得他会帮你？
宋连天[16:45]:
因为张mm是新人，暂时无事可做，呆在12楼，所以
孙晚晴[16:50]:
懂了？不挑拨你们关系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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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9:50]:
早上好，我要吃没有毒的饭
孙晚晴[9:51]:
KFC还有什么能吃
宋连天[9:52]:
蛋挞和薯条
孙晚晴[9:54]:
好啊，先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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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连天也束手无策。女生的潜台词，他自知无法领会。难比别的男人，头上一拍，脚底下就响。“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也许柳雪能够帮忙。
“柳絮如雪时节，不又回到春天了吗？”
暴雨引发的积水，堵住了员工们回家的路。自从建国初模仿俄国设计下水管道，中国迥异的气候下，大都市始终无法治愈这沉疴痼疾。而古城老街的排水，一向通畅。
连天和柳雪站在路边。
“伊人在水一方么？”柳雪打趣。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自信忽如其来。
“谁望你啊？”
连天回头向园区，“春天的花失约了，还有夏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