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吉到了连天身旁。
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中饭了。
这张办公桌实在算不上整齐。两盆绿萝、一盆仙人掌(自购的)占去了一半面积。笔记本、电源线之外,瓷茶海、茶杯,各色茶叶罐顽固地割据着。白色的桌面上,染着淡黄的茶水滴。屈居残存土地的公文、档案、手册,难免沾有更深的、褐色的茶渍。
米吉却喜欢这风格。米吉的办公桌更乱。山东大汉嘛!
说是大汉,米吉却是一米七二上下的小个子。卷发切得薄薄的,下面是无比憨实的北方黑黄脸孔,然而爱坏笑。一笑就露陷!却甚是般配他那个头。个头虽小,极精壮的。这些反讽和张力构成的米吉,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兄长。
可爱的兄长,比连天大上一岁,也早他一个月跳槽来这家单位。新人需要互助,后首彼此发现了性格中投缘对劲之处——即除了工作外,对一切都感兴趣。两个就更热络了。
同事们玩笑,“米哥和连天,都单身,一对好基友!”
米吉渐渐忌惮起来,就只得与同组的其余同事打成一片。连天漠然。却不知米吉在意的,不是“龙阳”、“断袖”之诬,是“单身”二字。
“赶紧找一个,再帮连天找。同事和亲戚都没的说了。”
米吉故意咳嗽一下。
连天熟练地关了浏览器,猛回头,射出防御的目箭,刺了米吉一吓。米吉扬声笑他,
“上班时间上豆瓣、天涯,还是诗词贴子……”
连天收回他的脆弱的武器,“我以为组长来了。”
“D的阴影还在啊?M又不管这些。”
饭间,米吉问他早上为何又迟到。
“国企迟到是个问题。像外企那样弹性八小时就好了。”
“你大摇大摆进来,撞上部门老总。第几次了?M又不说,上面可要怪到他了。”
“组长可真是温厚的君子。这才叫儒者。贯彻老总的文化精神,谁敢怪他?”
“你的胆量和歪论,都让人佩服!但迟到总不是好的。”
“昨天你们五点就走了,我加班到八点。也没有加班费。今早晚了一刻钟而已。”
“准点到是规定!很难吗?”
连天明白,米吉和他都有满腹的不平。但作为北方人,米吉对于规则和秩序的认可,是他无法企及的。米吉抱怨更多,之后仍会庄严地说,“这就是工作,接受吧!”
连天用行动抗议一切,包括恋爱。
G部门坐落的园区,只他们一个部门孤悬于此,可也存了“山高皇帝远”的闲适。
这是美国人设计的庭院式园区。银色的楼房,只有三层、两栋,清水混凝土墙围合,贯通所有楼层的玻璃吹拔在冬日为室内储存热量,夏天则送来凉风。顶部倾斜的玻璃窗将自然光与人造光线反射量减至最小,从而使室内光线柔和而充分。楼内的边界不是简单的实体墙分割限定,是一个垂直挑空多层、水平伸展空间的“虚体”构成,办公分区极具流动性。每一层的每个角落,能望见不同的风景。两栋楼中有长条不规则形水池相隔。池内养鱼,池畔遍植四季花木,一侧绿茵上架青石板,一侧是水泥地。池上只有一条木板铺的窄路令两栋小楼相通。管理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废弃了此路。当初也是这个不知所谓的管理办,责令设计师撤销了三层楼连接两边的长廊,“为便于管理”。于是自落成之日起,连天他们的B幢三层办公室,欲通往A幢三层会议区,不得不先下到二楼连廊,再从A幢上楼。这唯一的廊桥,居然还有闸机和保安双重值守。员工们都想,“这是防贼一样防我们了。”
这片无法凌波穿越的水池(或者说湖面),就成了同事们散步漫谈的去处。点着石板苍苔临水环行,绕到对岸的水泥地上楼,颇助饭后消化。
从前D组长掌权,勒令组员一处吃饭、散步,无人胆敢走在D之前。其他组的同事看来,“简直是母鸡领着小鸡!”连天每每嫌这池子太宽阔,“真是太湖一样!”近来慢慢地发现,这庭院有许多可玩可赏了。楼内挂了许多平涂大色块的抽象画,谁也不理解,却是连天开完漫长会议、回办公区路上,注目发呆的对象。池子萦纡曲折,能想起扬州的、虬枝一样的、珠帘串起来的袅袅瘦西湖。再有就是园内的花草呵!为什么从前竟是瞎了呢?和忘了女同事的名字,是同样的糊涂吗?
食堂就在会议区的楼下。米吉同连天吃完,就出来散步了。不巧电话铃响起。山东大汉咒骂了几句,就去了会议区。连天就跟进来在楼道里陪伴孤独的抽象画。
贴近楼墙,稠密低矮的灌木林里,难以寻觅杜鹃花。连天知道,六月了。身体每一寸都浮着燥热。上个月还惊喜这些杜鹃的迟开。热烈的品红色,嵌入绿丛,多么安慰人,一点儿不像望帝化鸟的啼血!现今只有在回忆中。回忆是黑色的,张开赭色的翅膀,像红墨水滴在黑布上。眼前抽象画就是这样!
米吉大步走来,嘟囔:“K部门的孙老师,问题真多!要不,你顶我?”
连天鼻息里“哼”了一声,“又是K部门要我们配合的项目……孙老师?”
“不是这么叫?”
如今国有企业同事互相都称“老师”。
米吉的背后闪过一个人影,匆匆向食堂去了。
其实她留了连天一个微笑致意,连天却只看见鸭黄色的七分袖、底下一条牛仔裤的背影。同样的背影,5月初满城风絮的时节,连天也在园区池畔的草地上见到过。那回他来看池中飘落的柳絮。阳光反射过来,要找到目标并不容易。他许久才在水中发现了如同茶汤表面极薄的碎末的透明物。
连天禁不住脱口而出,“点点是、离人泪……”
那个影子如今天一般羞怯地消失了。
米吉评价道:“她的肤色不白呀。和鸭黄色不配哦。”
“我有女友了。”米吉突然说。连天本想问他“孙老师”的芳名。但米吉如释重负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惹了连天不快。索性顾左右而言他。
“抽象画与后现代建筑,都很接近东方思维了。然而东西方还是不同的。”
“人都得恋爱,不是吗?”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园区的房子,简洁的玻璃和严谨的柱梁结构,深深的出檐,密斯、莱特的徒子徒孙吧?普林斯顿还是哈佛毕业的?不是老子的思想么?但还是不如竹篱茅舍那般自然,以素朴为精致。何况西方现代主义还很强大,和我们太不一样了。但他们变成我们这样,也就染上我们的弊病了。”
事实上,古人,风雅的文人,有几个住在竹篱茅舍?道家存在于古今的想象中,现实里中国人喜欢四合院那样的儒家语汇,当然还有今天的火柴盒般的蜗居表达,“这里是又一个曼哈顿!”
“好吧。你还懂建筑?”米吉屈服了。
“你的女友,是上回相亲认识的那位?”
米吉对于连天的思维逻辑无可奈何。他还是回答了,“是的。”
“你说她不那么漂亮,也很羞涩,不是吗?”
“我们已经同居了。”
经过池尽头的一架紫藤下。紫藤也过了时序了,藤条间豆荚状的果实还未成熟。架下斑驳的、幽深的、冷冷的阳光,倒近似紫藤花零落。连天的心,也如忧郁的淡紫色。这个时节开的是合欢花,但园区里缺这一种。连天走过长条柔蔓,接踵而来的是几株紫薇。心口那一抹紫色,还不及在枝条上缠绕散开。再过去是樱花,倚着A楼。另一边是栏杆,橙色的凌霄花攀附着,遮蔽外界。外面是寂静的——园区所在地段并不热闹。
转过池口,一股石楠的腥味。男人回想起梦遗,比不得货真价实的鲜花那样流连。他们度过水泥地,从阶梯式落水瀑布开始走第二圈了。
“六月初真是燥热。你的下身烧着了吧?——准确的说,性苦闷。”连天恶谑开了。
“不要对我道德批判。干柴烈火,天经地义。”顿了一顿,米吉坏笑说,“你还是处男吧?”
连天不以为然,到底还是脸红了,“有了需要,我自己解决。”
“老弟啊,你个废物!”
“你说你爸三十出头才结婚的。他结婚后才有‘那事’。你也笑?”
“那个时代的人……总之你真可怜。年轻时不玩白不玩。”
“很羞涩的姑娘,这么快就同居了?结婚吗?”
“再说。”
“所以我一直在梦里。”
“什么痴梦?现实点。”
“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紫薇不能建立功业,醇酒妇人消遣。我相反,我一直做着完美的爱情梦,苍白了自己的真实年华。喜欢我的人,都失望而去。”
“你晚了。适合你的姑娘,都被人操腻了也有的。老实人吃亏啊!”
“为什么大家都抢着谈恋爱结婚,以至于适合我的人都找不到了?”
“这个时代,美女是稀缺资源。你不提早,就断货了。和买房一样。”
“为什么会成为稀缺的呢?因为我们的审美是西方的,我们自己认为自己是‘丑’的!不然的话,也许我们不会那么恐慌性地去追求所谓的‘美女’。”
“你不懂,女人也希望你早点勾搭。女人的本质如此。但你采取的方式,要她接受。羞涩是她必须的。温和但又略强迫,是我必须的。”米吉得意地托着下巴说,“这是哲学。一定要中庸,不偏不倚。操之过急,她说你耍流氓,自尊心上来,铁打的也入不了她心。但你们混熟了,许多机会畏缩,不上她,她不会说,但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和你不同,以前什么时候缺过女人?我什么不懂?不珍惜才是真的。等我决定了好好谈一个,奔着结婚去,劫难开始。短了这么两年……”
连天注意到,青石板路的开端,高大的树阴下,低低地卧着一些绣球花。粉红的、白绿的间有。绣球损伤了一小块,不那么圆,是落了几点花瓣,替人垂泪么?蹲下来近看,原来每朵花都作伞状,聚集起来,近球形。有几分琼花的神韵。扬州的古琼花,今日绝迹了。借绣球花将就观赏吧。连天真想捧在掌中。该有多轻盈呢?然心心的一抹紫色,并不能付与此地,纵然有紫阳花的别名。连天搜索着记忆,
“静安寺附近的恒隆广场,约莫有几丛紫色的。这里的土质,还不够酸吧。我的心已经很酸楚了啊。”
米吉被羞辱的感觉,“你在听我说么?把妹至理名言哪!”
“……嗯?”一片绣球花低飞盘旋,袭人裤脚。连天整了整风吹乱的头发。
“组里的人都说你呆气。吃饭的时候,一句话没有。部门活动也懒得参加。”
“女同事也这么说?”
“不知道。别的不提,珊珊你搞的定吗?”
“别乱说。她刚结婚了。”
“可惜。我打个比方,她性格活泼,不看重钱和地位,对你也不错。可我觉得她你都拿不下来。赶紧找一个了,证明你。”
“中国的文化,种庄稼,什么时刻做什么事,误了点就抛弃你,真残忍啊!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刻,相对论就是这样说的。”连天推了推眼镜。虽然他自觉不戴眼镜更好看,但三百多的度数,由不得他了。终于在二十五岁找到一副戴和不戴效果差别不大的眼镜。
“会有人陪我看夕阳么?”
“高处不胜寒。好的女孩,你这几年看都不看。早被人霸走了。”
“那些男人也太粗陋了。”
“你傻呀!女人更等不起,人老珠黄了算什么。”
“就因为在中国,一定年纪结婚是使命。为什么你们忠实地服从于已经被摧毁、被证明陈腐的权威和定式呢?我希望有一天,我结婚了,不是因为时候到了,不是因为父母,不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好,更不是因为我上了她,奉子成婚。”
“你脑残。”米吉说完,摇头否定自己,“其实也有和你像的,不妥协。那种姑娘挑挑拣拣,绝看不上你。我们远不够‘成功’。何况她们还可以找老外。”
“外国佬就高人一等?还是中国真的不适合爱情?”
米吉对这个问题无法答复。连天却已贪享栀子花的香气了。
“周末陪老婆,还是去古董摊转转?”
米吉灵机一动,“要不我带她一起,中福古玩城?逛完必吃面食。敦煌楼的拉面,西贝莜面都行。”
“成啊。大众点评上先团购。”
“找女人不见得兴趣相近。我这不是?”米吉已开始憧憬。“如我,不甘平淡,大玩家。配我的女人哪里找去?慢慢培养她呗。”
孙老师也出来散步。她的秋波也不如这个时代定义的美女那么大,好在圆。这和蔼的一粲,非情人,非亲人,非友人的感觉,反倒是真像“老师”呀!这一次连天被她的微笑打动了。转而又叹息起来,
“她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呢?”自己不方便问。
米吉笑了,“还指望K部门来个美女和你做项目?”
“不啊,她并非皮肤上有斑点或疙瘩,而是明暗不均啊。简直像,”
“像什么?”
“芙桑落了一地啊。”
“哈,被她听见,杀你的心也有。”
连天心知肚明,孙老师话不多,却是很好的人。
“不会。我休假一天、半天的,每回她都OC上保证不电话骚扰。”
“你休假还OC发消息提前通知她?”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项目……独她柔善吧。”
“尽管不漂亮。”
“她不戴眼镜啊。”
“这也算优点?”米吉这方面是无所谓的。
“她不染发,黑发多亮啊。”
“嘿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连天已经看不见她一米六的个子了。他温和地点头,“仅此而已。”
低头发现,栀子花是六出呀!炎天里,和雪花一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