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如钩,树影婆娑,更夫敲打手中梆子喝着小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惊扰了树上休憩的寒鸦,扑掕着翅膀呼啦啦飞远。
塌上人霍然坐起,捂住剧烈起伏的胸腔大口喘气,后背冷汗涔流。
黑暗里,她的一双眼睛宛若璀璨星辰亮得出奇,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光线,赫连薰确定了两件事,一是她回到了赫连府,二是她没死。
除了口渴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寻常,包括衣裳也是干净的。
应该是楚唯发现了她,救她回来的,赫连薰觉得这很合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给出的解释。
“阿巧,阿巧。”她叫了两声,等了会子,却无人应答。她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病着的,回来时身上肯定还带了血,怎么会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难道是在外间睡着了?
这样想着,赫连薰已经下榻穿好了鞋,随手拿了件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披在身上,走到桌边倒水,刚喝进一小口又“噗”地吐出来,双眼死死盯着杯中残留的“茶水”,眉头紧蹙:“血?”
就在这时,帷幕后面突然走出一身形修长的男子,手握出鞘寒刃,因背光,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赫连薰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那人道:“能为你续命之人。”
赫连薰觉得好笑:“一个陌生男子大半夜闯进姑娘的闺阁说要替她续命,你觉得这话谁会相信?”
那人沉默地用锋利刀刃划破掌心,手握成拳置于空杯之上,流了半盏血。
此生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自残,赫连薰有点承受不住,倍感压迫地咽了口唾沫,暗想自己只怕多半是遇到疯子了,得赶紧寻个脱身之法才行,见他拿着盛血的杯子向自己逼近,赫连薰脚底抹油撒腿就往门边跑并大呼救命,整个相府竟死气沉沉。下一瞬,她就被人从背后反剪住双手,困在一方略带凉意的怀里,嘴巴被血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仍残留着人体温度的血液全部被灌进了她的肚子里。
赫连薰倒在地上,满面狰狞的痛苦,甚至拿手去抠自己的喉咙,她这小半辈子连鸡血都没喝过,更何谈人血?还未等她把东西都给吐出来,颈后一痛,人又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七巧照例端着水盆来伺候她起床,相府里面的奴仆们也早早地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赫连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到七巧忙碌的身影,张口想问些什么,结果脑中一片空白。
听七巧说,她这一睡可睡足了整三日。
姜富来被人割了小指的消息传进相府时,赫连薰正在享用沈奶娘亲手烹制的黄金糕,她听到后,只道:“姜家那小子太过嚣张,这些年定然得罪了不少仇家,真是活该。”
七巧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又道:“城北的流民也得人相助,听说吃穿用度皆是由李家出的财力。”
“李家?”赫连薰嘴里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道,“你是指李佑他家?”
“是啊,小姐在府里养身子的这些天,他们家一直有人在城北赠衣施粥,刘大人也在。”话一脱口,七巧就后悔了,她的这张嘴可真快,再瞧瞧赫连薰,脸色正常,幸好没有什么大反应。
赫连薰沉默了一阵,问道:“你跟我说过,我是被李家人送回来的?”
“当时小姐旧疾复发,倒在李家门口不省人事,小姐不记得了吗?”七巧苦笑道,“为了这事儿,可把沈奶娘担心坏了,小姐昏睡的这几日,奶娘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姐身边。”
“是吗?”赫连薰咬了口糕,撑住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小声嘀咕,“难道是我睡了太久,记性变差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想不通地又咬了口糕。
“小姐,你身子不好,以后别再乱跑了。”
“哦。”赫连薰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些事情,或许,是忘了一段可怕的噩梦,若是梦境,又真实得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她到现在还觉得嘴巴里有一股子腥味挥之不去。
邢老管家这时突然寻过来,说外头有人找小姐,是一对夫妇还带着个小女孩。
赫连薰听后,二话没说,随手抓了一大把蜜饯往前门去了。
那对夫妇一瞧见赫连薰就要下跪谢恩,赫连薰有些受宠若惊,忙阻了他们,还把新拿的蜜饯都给了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如获至宝般开心地说:“谢谢姐姐。”
赫连薰的目光落在她包扎严实的右手上:“疼不疼?”
小女孩儿摇头,眼睛水汪汪的:“不疼,醉娘姐姐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四个月,我的手就好了。”
赫连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真乖,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扬着一张比向日葵还灿烈的笑脸:“我叫宝乐。”
“张宝乐。”男子搓揉着双手,神情十分拘谨,到底是乡野憨汉,“先前对小姐多有得罪,还望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切莫放在心上。”
赫连薰笑了笑:“不打紧。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妇人道:“托小姐的福才让我们夫妇二人得李家公子收留,入府当个烧火奴才,李家公子还允我家囡囡跟随李小少爷入私塾读书,这可真是高兴坏我们了。”
又是李家?赫连薰心存疑惑,面上却浅淡笑着:“你们应当有此福报,我倒真没帮上忙。”
那妇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腰兜里掏出一块玉佩跟一个小黑匣子,玉佩是奇特的蛇环月图样,正是赫连薰当初给她的那枚。
“醉娘没收?”赫连薰接过东西,表情古怪,“这块玉价值不菲,她那样贪财的人岂会放过?”
妇人解释道:“醉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是在给自己积福德,玉佩就不要了,往后小姐多去她那里买些酒便是。”
赫连薰又晃了晃手里的小黑匣子,里头发出难以辨识的闷响,她问:“那这个是?”
妇人刚想开口,张宝乐却抢先道:“醉娘姐姐说是送给宰相千金的好宝贝,我们谁也没有看。”
赫连薰更加迷茫了,她同醉酿虽算有些交情,但也没到达如此地步,送走他们一家人后,赫连薰拿出小黑匣子打开,里面竟是根装在琉璃瓶中的小指,她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把小黑匣子给打翻,不用费多少心思她就能猜到指头的主人是谁。
她砍了姜富来的指头是为了替宝乐出气,还是另有原因,可为什么送给我呢?赫连薰想不通其中的联系。索性把指头丢出去喂狗得了。
傍晚时分,每日接送宰相进宫的马车回来了,后面跟着匹高头大马,昂首阔步,好不威风,而马上坐着的不是赫连御那厮又是哪个。
邢老匆忙出门相候,赫连薰也规矩地站在一旁,暗地里却朝翻身下马的赫连御偷偷做了个鬼脸,结果被他长臂一揽搂进怀里,他比赫连薰要高出许多,胸口恰好堵住她的鼻口,直让赫连薰喘不了气。
“妹子,多日不见,哥哥我甚是想念!”赫连御伏在她耳边,放大了声音夸张地说。
“青天白日的,又发什么疯!”赫连薰奋力挣扎,她可怜的耳朵都要被他给震聋了。赫连御贼贼一笑,突然故意撤去全部力道,赫连薰一个不妨整个人失衡向后倒去,意外地撞到一人身上,一阵冷香入鼻。
赫连薰来不及深究心底一闪而过的困惑,就被赫连御拉到了自己身边,着紧地查看是否有受伤。
“你们两个多大了还打打闹闹,成何体统!”赫连博邺上前训斥道,身上依旧是早晨未换下的朝服。
赫连薰低着头没说话,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其实,她晓得这回偷跑出府自己闹了不小的麻烦,现在装得乖巧一点,说不定能少受一些惩罚。
赫连博邺也只是板了副冷脸,指着她的鼻子道:“下次再偷跑出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赫连薰暗自舒了口气。
“素来听闻赫连兄妹情谊深厚,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一道陌生男音从旁横插进来,声线低沉,耐人寻味。
赫连薰侧目而望,竟瞧见一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