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十号线团结湖地铁站附近有几座外表老旧的写字楼，就在其中一座的一层大厅中，几十个年轻人围着一个中年秃顶男人吵得不可开交。本身就面积不大的大厅里时刻回响着他们不间断的争执声，其中甚至夹杂着极为难听的叫骂。
“啊？什么叫还要自费报名？”
“这是上面给的最新指令，我也无法违抗。”
“我们大老远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几个条件么？现在你告诉我没有包吃包住就算了，竟然还打不了LPL？那我何必还来啊。”
“你他妈给我讲清楚，到底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骗我们？”
年轻人的叫骂声和指责不绝于耳，其中不仅包含着各类方言，还有些骂得异常刺耳，甚至让前台小姐都开始吓得直接呼叫写字楼的管理员。
那个秃顶男人看情况愈演愈糟，便开始用讨好的语气安慰起年轻人们来：
“我们老板今年没买下来LPL的资格，如果真的要打的话只有先自费报名，然后我会把你们介绍给一个正在从我们这里买人的战队，那个战队倒是有LPL的资格。”
“凭什么要自费啊？”
“因为我们是为你介绍别的战队，相当于是中介啊！”
秃顶男人勉强地笑道。
“那谁还要去啊，指不定选不选的上呢！我要告你们啊，你们这些骗人的北京狗！”
“跟北京有什么关系？你又是哪里的狗？”
场下又开始针对不统一的主题争论起来，秃顶男人看到自己的一番好言好语不仅没有起到效果，还激起了他们更多的叫骂，不禁也疲惫到歇斯底里起来：
“都他妈闭嘴！你们的实力本来就没经过考证，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去报名就不错了！既然不想打比赛就都给我滚回家啊，来这里干什么！”
“我cao你妈！你还有理了，不是你们说的那么好的条件谁会来啊！”
“不都是读书读不下去了么！”
“况且，老子就算自费报名也说不定只是白送钱！”
然而中年男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些年轻人一半愤怒，他话音刚落，底下就响起更加响亮难听的叫骂声，一次比一次激烈。
“各位，我支持控诉这个所谓的‘梦源俱乐部’——”
在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既洪亮又发音清晰的声音，大家都齐刷刷地看向这个说话的人。
“小蟹蟹？”
“真的假的，他都来了？”
在王启身后跟的是正皱着眉头的曾兮和神情低落的权奕。秃顶男人看到小蟹蟹的到来，也不敢再说出一句出格的话，怕被他这个知名直播把事情搞大。他瞬间没了一点底气：
“你想要怎么样？”
小蟹蟹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得意地威胁道：
“赔偿我们每个人的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想这样大家也都能安心地回去了。”
男人一听差点惊得下巴掉了，他立刻明白小蟹蟹就是来这里利用他的名声讹诈的。
“——这样不太好吧，毕竟我们也是中途被人抢走了资格，属于受害者的一方，并没有打算骗人的意图。”
正在秃顶中年男人陷入困境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从写字楼的直梯中走出来，看起来是个经理。他从容不迫的态度和文雅的用词让大家都是一愣。
“我是俱乐部的经理，有什么不满可以一个个地告诉我，但是请不要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给别人造成困扰。”
“我先说……”
眼看十几个年轻人们又要吵成一片，曾兮却以他自身迥然不同的气质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毫无躲闪地直视着经理，秀气的脸生起气来更加让人不能小窥：
“为什么不兑现你们当时的承诺？我记得邀请函上是说过，我们是被精心挑选中的，对吧？现在这里可是有十几个人，难道都是你们亲自挑的？”
“只要你优秀，多少个人又有什么所谓……”
“别扯淡了！你他妈就是想广撒网，然后等着有哪个sb上钩。去你的什么买走名额的战队，说不好那个所谓的战队根本不存在！”
“那当然是存在的了……”
经理眉头一挑，也急了。然而曾兮咄咄逼人的语气并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别说这个了，就连你们的俱乐部到底是不是真的正规我也不知道。你们老板是谁不方便说就算了，但是总要拿出一点建战队的诚意来吧。一会说没有买到名额，一会又说做中介，你这样的意思不就是编好了故事等我们上钩么？”
这一番充满尖锐质疑的连环轰炸让经理说不出话来，更是让那些先前对曾兮的外表表示轻蔑的年轻人立刻都没了声音，他们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有一点崇拜和支持，就连低沉的权奕也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刚认识的人虽然脾气暴躁，却又如此尖锐。
“你是……”
有个年轻人小声问。
“曾兮。”
“啊！”
大家愣了一刻，都一同想到了那个前段时间统治国服高分段的上单——“兮哥无敌”。
“这……那个可以参加LPL的战队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就是从我们手里抢走了LPL的名额，”经理擦了一把汗，好像认命般，不再摆出那么做作的神情，“我们虽然提前交了押金，但是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抢到LPL名额——”
“什么原因，说清楚！”
曾兮丝毫不放过对方话里任何一处的隐晦。
“呃，就是……”经理叹了口气，“我们老板是个年轻的富二代，喜欢到处投资。前段时间他对电竞有些兴趣，过了一会儿就没有了，我们这些在他手下干活的也没了资金，成了快倒闭的俱乐部……现在那个从我们手里买走名额的战队答应让我们输送几个成员，因为我和他们说了，我们有几个很强的选手。”
“你他妈早就知道自己打不了LPL还骗我们！”
已经完全明白事情经过的年轻人们又暴怒起来。可是这次经理非常冷静地回应：
“其实，我们老板撤资是几天前的事情，名额被另一个战队买下也是前天的事情而已，所以在给你们发送邀请函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打不了LPL。若是你们想要爆料亦或是检举我们，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告诉你们，我说的都是事实——反正我们也没钱了，不怕更没钱一点。“
曾兮还想揪着不放，但是王启一下子拦住了他。
——这就是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遇到这个俱乐部这样破罐子破摔的处理方式，王启反而是毫无底气了。他在网上的粉丝和观众群固然庞大，但是真要爆料这件事情，其实创造不了什么特别大的噱头，因为对电子竞技关注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更何况这个俱乐部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反倒是抓着不放的王启像个坏人。要说是到法庭上控诉他们，那就更不现实了——无论是他还是曾兮，都没有和律师这类人打交道的经历，也深知往这里边淌水，脏了的肯定是自己。
“即便如此，你们就没有错了么？你们的老板任性地撤资就没有错了么？”
“对啊，给我们赔偿啊！”
“对啊，给我们赔偿，我们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人群中又开始有了这样的声音。但是经理已经反复强调过他们也是穷得叮当响，还要靠当中介来赚钱，自然不可能掏出什么赔偿。
“这样说吧，”经理和这些年轻人们吵得疲倦了，终于放出最终决意，“只要你们缴纳一定数额的报名费，我保证把你们送到那个LPL战队面前，但我不保证你们能最终入队，因为竞争实在激烈——就是这么回事。”
“那、那有多激烈？”
许久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权奕突然问道，他的广东口音使北方人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呃……”经理想了想，好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首先，他们战队貌似已经确认了两名选手，现在只需要三个正式队员，而且，貌似那个战队还在通过别的渠道招人，所以就算你们这些人都报名，大概也只有一个人能最终入选。”
“那费用呢？报名费呢？”
权奕丝毫没有被经理的话给吓住，继续问道。
没想到真的有人这么快就动心了，经理太激动以至于说话磕磕绊绊起来：
“三、三百！”
一听这个数额，其他年轻人们都嘘声一片，王启更是“哈”地一声冷笑起来。
谈到钱，场面就很明确了：十几个年轻人相继不欢而散，他们没了控告梦源俱乐部的热情，但是更没有缴纳报名费的热情，都惺惺地从大厅里离开。这些人无一都是住在北京的年轻男孩，有些人是本地人，有些人是来打工的外地人，但是没有一个像是权奕这样，特地抛下学业和家人从外地跑来这里的。还有几个男孩其实刚刚打到了钻三而已，就接到了邀请函，所以只是随便来看看，就当是玩了。
这些人都一个个地离开后，经理好像也明白赚不到钱了，也打算和那个一开始就到场的中年秃顶男人一块退出。
结果他还没动身，三百块钱就被递到了他的眼前：
“你保证带我去见那个LPL战队，我就给你这三百。”
权奕伸出的胳膊被曾兮愤怒地拍了一下：
“你有病吧？”
权奕根本懒得管对方的责骂，坚定的目光盯着经理，让那个经理好不发慌。
“你到底能不能保证？”
权奕对着经理吼道。
“我、我当然能……”
经理略微颤抖地想要伸手拿钱，但是被曾兮一下子拽住手腕。他秀气的眉头皱起来，愠怒地盯着权奕：
“这人TMD就是个骗子，你还没看出来么？你这傻帽还要被骗几次才死心啊？”
王启觉得曾兮在多管闲事，就上前去不耐烦地劝他：
“别管这小子了，阿兮！都这点了，该回家了。”
“你才是，别管老子！”曾兮不分青红皂白，反而是瞪了王启一眼，“我就是看这个sb经理不顺眼了，怎么样——”
“被骗我也认了，”权奕在这时候低声插话，他的每个音节都带着颤抖，即便故意抑制也没有丝毫作用，“这是唯一实现……的办法。”
“实现什么？”
曾兮不解地望着这个浑身上下都如同土老帽般狼狈的家伙。以他的角度看去，权奕垂着脖子，牙齿紧咬着嘴唇，似乎是内心里极不好受，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
下一秒，权奕说了一句足以让曾兮笑掉大牙的话——可他没有，相反的，他愣住了，随后感到一种心疼似的异样，这在他一生中都是少有的情绪，似乎是权奕的一句话牵扯到了曾兮自己命中无法逃避的结。往后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每次见到权奕，都还能想起那时候的那句话；就算是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能不停地听见这句话在耳边回荡。或许曾兮的这辈子，就是这样，被这句话给硬生生地改变了。
“当然是夺得世界冠军的梦想！”
曾兮愣了好久，其他人也同样。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权奕已经将那三张百元大钞递到了经理的手中，还是一副相同的模样望着他。
经理缓慢地从西装的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权奕：
“我姓邬，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打我电话。等到了战队选人的那天，我会通知你。”
权奕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礼貌地说了句承蒙照顾，就也打算出大厅了。
“喂，等等，”曾兮这时候叫住他，假装没有看见王启已经极不耐烦的神情，“你这家伙跑这么快干嘛？”
“对了，”权奕想起什么似的，冲着远处的曾兮和王启微微鞠躬，“也承蒙你们的照顾了。”
“傻帽，给我过来，”曾兮啧了一声，大步流星地上前走去，抓住权奕沾满汗水的黑色短发，“装什么装，跟老子装……”
权奕抗议性地大叫，但是没有一点用。他被曾兮拉了出去，来到了大街上，没走几步就进了团结湖的地铁口。
“干嘛？”
“你没有住处吧？诶哟，好像连行李都没有，打算怎么混过这几天啊？”
曾兮冷嘲热讽着问。
“关你何事？”
“哼，把钱包里的九百块钱给出了三百，我看你还有多少钱——”
“六百又怎么样，对我来说，起码还能撑一个礼拜！”
权奕也气急了，不甘地吼回去。曾兮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盯着他：
“那你就给我看看，你那六百在哪里？”
权奕一听，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睁大眼睛，使劲地往自己的挎包里掏，但是掏了许久，其他东西还在，只有钱已经只剩下一百了。
“是什么时候——”
“北京的小偷不是盖的。”
曾兮咂咂嘴，摊开了手，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这时候王启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呼呼道：
“阿兮，可算找到你了，我们做地铁回家去吧，应该还来得及——”
曾兮点点头，打算就这样和王启离开，而完全把目瞪口呆、沉浸在极度震惊中的权奕置之不理。
“等等……”
一听到这个声音，曾兮回头，了然地笑了笑：
“现在知道跟老子求情了？”
“你有住处么？我发誓我能还你钱，我发誓……”
权奕说得磕磕绊绊的，仿佛还没有从钱被偷的事情中缓过劲来。他那张先前灿烂明朗的脸上如今布满了失望和不可置信，再也看不到一点笑容的痕迹了。
“老子还不至于来找你这种可怜虫的麻烦，”曾兮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一根烟，好像是太久没有吸过一样，急切地点上了火，“听好了，就一个礼拜，我容许你住。——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都得做。明白？”
权奕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愤恨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曾兮低下头点烟，偶尔抬起眼偷偷一瞥，不禁惊异地发现，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那个叫权奕的男孩还是没有动摇，更没有后悔和退缩的模样，仿佛在前方，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什么极其美丽、极其值得争取的东西在指引着他，让他不会因为眼前的任何挫折与磨难就低头放弃。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气概和决心，曾兮并没有概念。他隐隐预约地觉得，就算是港片里的盖世英雄全加起来也不过如此了，然而过了一阵，他却又觉得在这冰冷灰暗的城市中，这样一个理想中的人物并不应该存在，就算是存在着，也不是万人崇敬的，而是令人感到惋惜和可怜。
因为这城市，这世界，曾兮习惯性地想着，虽然爱戴着成功，却容不下一个落魄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