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应该死了。”
这是应有命记事起，师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师祖以无上道法逆天改命，以命换命，硬生生将你寿命绵延百年，留在世间。”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蹲在灵清道白鹭观的后院里，一人捧一碗面条嘶溜溜的，地上堆着零碎的香火钱，愁眉苦眼。
他知道这话是骗人的，毕竟每天饭钱都要计较的师父只是个通窍小修，师门里哪有什么厉害得能逆天改命的师祖存在？不过他每次听这话的时候都点点头，不拆穿，这让人愁啊愁不停的萧条世道，调侃徒弟似乎是师父唯一的乐子了。
唉，卧槐城南边又新建了一家道观，依山傍水，殿堂奢华，光是山门就比白鹭观大数倍，雕花刻鸟，远非坑坑洼洼门口牌匾都掉漆的破落道观可比，观里的香火又清少了许多，还好道观足够破烂，师父忽悠香客的时候能一个劲吹历史源远流长，不像一个个新兴道观毫无底蕴，勉强留得下几个老常客，靠着些微香火钱也凑活得下去。
天下三大道门属御虚宫、太乙殿、三清观，三清观一骑绝尘，代代弟子为人中龙凤，而且传闻掌教庄休曾为先帝挑选太子，一指二皇子朱翟，灵清山上下万木开花，称其文功武德与世无双，继而先帝废嫡子，传嗣朱翟，而今圣上开疆辟土，灭东赵巴蜀南燕，远征北齐，似也佐证了此言非虚，带给三清观无上声名。
御虚宫只有一个江道静稳坐青年辈第一，资质妖孽，可她师父前辈并无出众之处，近年出名的还是传功长老与魔教殿主勾结受罚一事，坏事传千里，名声有损；太乙殿呢？殿主之位传给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东皇正阳，数年来无数大事小事都不关他事的弟子，即非亲传也非首席，惊掉无数人下巴，思不明想不透，传位后也没什么动静，是打算维持身为弟子时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不难想三清观被誉道宗而天下无二言。
灵清道作为九州天宗三清观的所在地，无数道士修士慕名而来，借着灵气名气，论道布道，灵清道成为道教圣地，更有道士吹鼓此地为道家发源之处，不落灵清非正宗，近几年便出现了一道一百八十观的道教盛景。经常能见道士布施济民，开坛讲座，可和尚是一个也看不见，崇道斥佛至此，三清观竟没什么意见，倒是与之相对的山北道内的明光寺常年叫苦，传教的禅师在灵清道内寸步难行，道士霸道至极。
听说三清观新收了一个徒弟，辈分奇高？
却也不关他们小小白鹭观的事。
应有命每天要做的就是到城里逛一圈，见到需要帮忙的人就帮上一把，观里没什么高深典籍，师父就教了他路遇不平尽力助之，我日行一善，无愧心之，便是道乎。于是他从小就跑到城里帮一些老人家小稚童，提水挑担放风筝，灵清道道士地位颇高，没什么人敢对道士动手，他一个穷道士天天城内外跑也没甚危险，或许是他乐于助人的原因，到城外白鹭观的香客几乎都是应有命帮过的老人家，次次见到他都乐呵呵的。
我助人人，人人助我。
大抵这就是因果？
这些年下来，也算略有所得。
更别说跟在身后的师妹了。
她提着的那一把刻满召神劾鬼丹书剑鞘的长剑，殊不知上面的经文是师父挑灯翻阅观里寥寥几本经书辛苦抄来的......也不知道师父是怎样忽悠她爹的，万贯家财的富商不会连话中虚实都听不出吧？师妹刚入门的时候可是闹腾了好久，有一段时间自己被师父叫去在她房门前天天说着市集里买来的道姑女侠事迹的话本小说，好不容易才让她拜入门下，却要求一把名剑作礼，看着师妹两眼精光，一向吝啬的师父忍痛去买了一把长剑亲自改造，花了四十多两，好在她爹给了不少香火钱，否则这一把剑能让他们师徒俩到街上要饭好几年。
师妹入门也非坏事，打她来后观里热闹了不少，虽说喜欢和师父他老人家吵架，每每能让师父哑口无言，尴尬的到一边背诵《太上感应篇》，可观里伙食也好了不少，不用再有一顿没一顿，单凭这一点应有命就知道师父永远不会和师妹较真。
师父讲不来高深道理和经文，他们便在城里大街小巷逛，体会天心人心。
可哪有什么天心人心啊？
有的只是师妹叉起腰来像泼妇一样和别人吵架骂街，一些叔叔婶婶提出的要求确实太过分了点，他知道师妹是为了自己好，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只会笑眯眯的在一边看她大展神威。
所以尽管知道自己的师门很小很破***不上大门大派，不能给师妹撑腰，但让他眼睁睁瞧着师门受辱，师妹吵不过被人欺负，他做不到。
其实师妹知道师门寥落，不过她心直口快，性子如此，在客栈说出一番大话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只会是在擂台下喝彩艳羡的一班小修士，尽管心底有着小小的小小的期待。
挤在擂台下，师妹无故被人轻薄嘲讽，他能做什么？
一直强势的师妹为维护师门被这些修为高出一筹的修士压迫辱骂而无力啜泣时，他能做什么？
应有命看了看台上，视线之所在；看了看台下，人群之所在。
两个世界。
他心中叹道......师妹啊，一直是你在帮我和师父，所以，是时候轮到师兄帮你了，你表面上总是一副不屑的模样，但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着那座破破烂烂的道观，一起吵吵闹闹的日子。
在众人惊讶的神情里，这穿着朴素青衣的通窍少年扇了知玄修士一耳光，惊起一阵骚动。而后他拿起师妹的长剑，走上了擂台，那转头不屑的神情深深印在那欺人太甚的知玄修士眼底，令他目眦尽裂，一股火气想要爆发却被盘膝调息的孟天华瞥了一眼，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退了一步，便羞红着狰狞的面目站在原地以针扎般的眼神看向台上少年。
“白鹭观通窍巅峰，应有命！挑战无极府陈经武！”
擂台下的黑色浪潮涌动，密密麻麻的声浪荡来荡去。
名门天宗，对于所有小门派的修士和散修来说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他们占据灵山妙地，渊源久远，传承无数，无需动作就会有众多仰慕者自发前来拜师入门，择优择强，攫取资源无数。小门小派，他们身处红尘，门内最厉害典籍可能在天宗里不值一提，开派祖师修为低下，弟子良莠不齐，所有修炼需要的资源都需要入人间求取，更像是人间江湖人，为利为己而行。人间修界之间其实早已模糊了界限，小门派小修士靠着大门派看不上的深入红尘的些微资源，切切实实扎根在人间修界的边界上茁壮成长。
缺少指导，缺少目标的修士在凡间为人客卿为人家奴，靠着地下渠道悬赏刺杀，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无法是无奈。故天宗修士与普通修士之间有如天壤之别，他们有数不尽的修行藏书，最好的典籍功法，有明师指路，有丹药月例，有神兵利器，两者好比一是天资根骨万中无一的奇才，一是平凡无奇的平民百姓；一所修典籍为稀世道藏，一用烂大街的感应篇......那些起点便不同的普通修士要怎么追赶？
他们越是修行便越能理解与天宗弟子的差距，最初的满腔热血憧憬，终化为一声悲凉长叹。
然而世事无绝对，千百年来还是出现了希望，证明散修小修也能与名门天宗相抗衡，能打败，能超越。
将希望化为现实的，便有散修清风剑庄元青，青衫白马按剑行，一日看尽九州花，一剑平尽天下事，创天下修剑者皆青衣之盛世。
有武脉宇文无极，生而为剑骨剑心无上剑器者，不服天命，弃剑习刀，叛逃家族，天下漫游，二十载屡战屡败，终悟无定八式斩名门宗师许成仁，再无一败，三十而立无极府，登长生，开一世功业。
他们似乎也是在这个年龄，在这个世间，面对一个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修士，提剑拔刀。
不论对手，不论胜负，只论其心。
是否会为己弱而喜，为敌强而喜，为道远而喜，为一世奸邪佞恶不尽而鞘中利剑长鸣所喜！
欺软怕硬，贬低捧杀，只因他们不懂。
此日，不论胜败，少年都将扬名。
......
整个擂台内外都听见了这铿锵有力的呼喊，当然，站在擂台外围的沐阳也不例外。
走来天香楼的一路上磨磨蹭蹭，瞧瞧东边集市上好玩好吃的，偷偷瞥眼路过女侠的婀娜风姿，想与人分享一番趣闻轶事，转过头来，却空无一人。是了，庄老头任侠他们都分头找地方去了，怪不得像是少了点什么，沐阳挠挠头，有些落寞地走过天香楼漆红的大门。
沿着青石台阶缓缓向上步行一段时间，眼前景象倏然开阔，一栋高二十余丈的楼阁矗立在远处，檐角若鹏，金日衔楼，耀得金碧辉煌灿烂；楼前搭起一座高台，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再前处，两侧游廊向东西两方分道蔓延开去，极目不可见其终。
明显被这等规模的客栈震住了的长青山小师叔，忍住了想要表达赞扬惊叹这些像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感慨之词，强自点头保持风度，喃喃道：“挺不错的。”
偷偷看着身边一个个游客修士一副合不拢嘴的样子，心底窃喜，表面保持镇定，挺好的。
接下来才让沐阳深刻体会到天宗名楼受人拥簇到何种地步，擂台前围了数十层的人，他硬是挤不进去，踮脚仰头甚至不断轻跳都看不清台上的情景，他无奈之下走到远处的一颗巨大榕树下犹豫了片刻......
之后就下定决心，爬了上去。
之后就被人踹了下来。
“滚！臭小子，别挡住老头看好戏！”
被清风堵住穴窍，沐阳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狼狈爬起，掸掸身上草屑尘土，对坐在树上不知多久的庄元白竖起中指，接着猛然察觉一道凛冽剑气甩来，便抱头鼠窜逃离，听着身后传来的哈哈笑声，瘪嘴觉得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陈经武不知道台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心一意盯着眼前的少年，他步与步间的尺寸，落脚的重量，呼吸的长短，抬手用的力度，握剑的姿势，一切的一切尽入眼帘，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宇文无极教给他们的道理，不论少年短短几步之间自己能拔刀杀他多少次，他都要找到那完美的一刀......只有全力以赴才算是尊重对手。
陈经武的目光从少年单薄的身形向上望去，于是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看过无数人的眼睛，但这种眼神是第一次见。
从出世到现在，爱憎愁悲见得多了，都与练刀无关，无用且无益。
从修刀到现在，懊恼不屑艳羡欢喜，业已斩于刀下，无想且无念。
很多人面对自己时，似乎都预料到了结局，输或赢。
可这少年的眼神清澈，无一丝迷茫，没有自信肯定没有哀愁绝望，看不到结局。
他只是在认真思考。
他在想怎么赢。
陈经武看着那双眼眸，心底竟泛起了一丝涟漪，他会用什么方法赢我？
这是他平生首次出现的念头，平静的脸庞下心底激荡不已。
“你的刀太静，无我一道已有瓶颈，不入真我难有长进，恰好飞星阁祭天，一剑山庄少年争雄，你入世一趟吧。”
陈经武记起府主对他的指导，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可能找不到那完美的一刀了。
于是，他第一次翘起嘴角，爽朗笑道：“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