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器皿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你生活的质地。陶瓷是有冷暖的，要用得久了，浇得透了，才能更润、更亲，这是器皿与人之间的交融的关系。这样的陶瓷真是无瑕而简单，所有的心思都含在里面。也许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让人看见的技巧是拙劣的技巧。
对于景德镇来说，陶瓷就是全局。任凭时代如何变化，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些本地人，有些传承家族世袭制瓷技艺，开着工厂；有些则离开这个旧世界，去闯荡了，暂时将祖辈的传承愿望放在一边。而那些异乡人，因陶瓷而来，因陶瓷而留下，是心有所向，也是情有所同的。
这里每个角落都是陶瓷的。喝水用的杯，吃饭用的碗，盛鲜花的瓶，连坐的板凳都是瓷凳，马路上的路灯竟也包裹着青花瓷。陶瓷统治着这里，犄角旮旯里散发出的气质都被规定了。对于外面人来说，用陶瓷是气派的。在这里，陶瓷是街景，是日常，是染了人气的，是稀松平常的。还有那些隔了橱窗才能看到的瓷器，是那些将被运输到世界各地备受珍爱的，是价值连城的。
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对陶瓷都是一心一意的。陶瓷是本地人的命运，异乡人的梦想。留在景德镇，对于孟飞来说是个意外，他本来只是到这里旅行，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制瓷工作室，帮着做一些简单的陶瓷工艺，比如除尘、补水。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参与制作，可陶瓷太熟悉不过了，他的专业偏美术理论，也研究陶瓷，而他自己也为古代陶瓷痴迷。来景德镇有个重要目的，就是去每个星期一的“鬼市”淘瓷器。
凌晨三四点，街道漆黑，孟飞打了手电到鬼市，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摆摊。摊主也都打着手电摆摊，客人打着手电挑宝贝，借着手电聚合的一束光，孟飞捡起一片片老瓷片，那些瓷片大都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有些还挂着泥。鬼市上贩卖的还有石器、玉器、木器、铜器、书籍、字画、木雕等。不见得都是真古物，有做旧的，也有二手货，全靠买家的眼力，还要借一点运气。就在手电筒交织的自发市场上，大家讨价还价，这些买卖是用手电照出的信任和交易，手电光如雨点般落在陶瓷上，星星点点的，丰俭由己。
留在景德镇是瞬间决定的，那决定是隐藏在自问后面的，每个人都会在某种境遇下问自己，你真正爱过什么？什么东西曾使得你的灵魂振奋？那么陶瓷便是孟飞珍爱的对象。决定了，但真的要换一个城市生活是重大的命题，是需要从长计议的。放弃的是写作、出国读书的机会，有的只是一股天真的热情。心里清楚，景德镇是制瓷人的天堂，可真要接受这个城市到喜欢上它，花费了一些时间。
景德镇的漫不经心，是没有秩序和效率的，需要人沉得住气，可年轻人多难慢得下来。那生活也不全然是低檐窄户的古城日子，也有从墙面剥落、日益衰落的破旧民房上直接连出一栋新楼的牵强，急于改造的现代化，生硬地出现在市中心区域里，是经不起推敲的。看了多少有些让人黯然伤神，有多少古城都是这么被摧坏的，多少质朴都是这么被改造得不伦不类。在很多人眼里，发展就是建摩天大楼，就是不断铺柏油马路。还有为了发展旅游所带来的嘈杂，拥挤成一团的车辆，让人忘记了这是个有诗意的江南小镇。
只有陶瓷，让所有的漫长等待和付出都有了意义。从制瓷工作室接触制瓷开始，孟飞才慢慢地懂了一些知识，是实践的，实打实的。那时候他会帮着装窑，才了解到烧窑的重要性，温度决定着陶瓷的命运。在这之前对手工的记忆，还停留在奶奶家的小河边，那里有一片竹林和树林，孟飞在那个地方玩过泥巴，凭借想象做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玩具。
烧制陶瓷的整个过程细分起来有72个步骤，这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规矩。景德镇有古窑古矿，高岭土是烧制瓷器的最佳原料。英国人也爱瓷器，他们最昂贵的瓷器品牌也都要到景德镇来烧，用景德镇的土。若简单地说起来，孟飞工作的步骤有揉泥、拉坯、修坯、成型、装饰、施釉、烧成。他说：“陶瓷是有记忆的。”整个工艺过程用到最多的工具其实是手。那记忆从最一开始就产生了，双手触摸泥土，怎样淘腻，怎么揉泥，怎么拉胚，在最后烧制的过程中都会一一显现，揉得不均匀，最初不会发现，最后就会报复性地变形给你看。
我们都会觉得拉坯的过程是最浪漫的，将摞好的瓷泥放入大转盘内，转盘匀速转动，用手将瓷泥拉成瓷坯，手指的挤压决定了瓷坯的形状。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瓷坯，是温柔又有力的，要做的形状在心中是坚定的，下手却是轻缓的，这个过程好像两个人在恋爱。之后还要修坯，是两个人相互了解后做出的改变，把厚薄不均的部分修刮整齐和匀称。
用清水洗去坯上的尘土，接下来画坯、施釉。一笔一划地画，那又不是当下的技艺，是积攒在脑海里的美，非常个人。这些与孟飞多年在做的古陶瓷研究关联很大。他的陶瓷是带着古典主义色彩的。他为收集的古陶瓷片办过展览，那些色彩艳丽的瓷片虽然只是器皿的一角，但也可以从中想象出当时这件陶瓷的夺目，毕竟过去没有现在这么多颜料，全部要依靠植物和泥土的颜色去调制，多不可思议。还有那些绘制了古代生活的瓷片，记录人是如何劳动的，有的描绘了美人的服装和神态，有的则画出了四季的美景。人们没有过多的娱乐，没有影像，就在陶瓷上拥有了四季和美。
精雕细琢的瓷坯，在窑内经受千度高温的烧炼，是破茧成蝶的过程。经过几天的烧炼，瓷坯已变身成精美的瓷器，开窑的那一刻真像恋人的久别重逢。那也是检验爱的时刻。
据说是不是景德镇陶瓷，看三点便知：一是听声，景德镇瓷器敲击的音声如磬、钟一样声音清脆，越清脆说明烧成的温度越高；二是看光泽，景德镇瓷器明如镜，光洁亮度非常好，釉面也光滑如玉；三是看图案，景德镇的陶是真正的手工精绘，只有手绘，才能件件不同，才传神。
古代的制瓷人在元代就开始有了，当时设立了匠籍制度，受官方统治管理。那些制瓷人要么是在体制内工作，要么是自成一格，但都得到较高的社会尊重。现在的制瓷人，尤其是年轻的人参加，越来越少了。这里被封名为“大师”的制瓷人不在少数，可又良莠不齐，没个定论。大多数人在这里是靠陶瓷维持生计的。
也有不少有一定年纪又经验丰富的师傅。孟飞的工作室也会请这些老师傅来帮着烧窑，他们程序化地工作，没有差错，却也不会投入太多情感，收工就领了当日薪水去打麻将了，过小日子去了。对于老师傅来说，手艺浑然天成，是用来吃饭的，没有什么比这实惠。可对于这些为陶瓷慕名而来的异乡人，这手艺是奢望，是比传内更想得到的传外，是要付出更多心的。
孟飞刚来到景德镇没多久，遇到一个很有灵性的女孩子，陶瓷绘画也很有自己的见解。在古镇老村谈一场恋爱，也是很难得的，城市里的爱情是在咖啡馆、电影院里的；景德镇的爱情却是在飞檐翘角、青砖黛瓦下的。只可惜，孟飞那时太自我，也没有长时间与人相处的经验，最后不得不分开。也有朋友说他性格比较奇怪，有时安静得可怕，有时又说很多话，常常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陶瓷工作室名叫“无人问津”，倒是像极了朋友的描述。
也许孤独并不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情，一个人生活也许是暂时的，可显得自得其乐，时间也都花在了手艺上。孟飞本人真是书生气很重，像个旧时学生，五官也清晰，眼睛明亮。他是这么年轻的手艺人，而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和师父认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当时他在湖北黄梅四祖寺参加一个禅修大学生夏令营活动，刚好友人打来电话说师父到了杭州，问他要不要来杭州一见。他便到杭州径山寺与师父一见，巧的是径山寺恰逢出土了一些古代瓷器标本，需要孟飞过去帮忙整理记录。径山寺周围成百亩的竹林，文人墨迹甚多，是风景如画之宝地。他和师父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心情极为舒畅愉悦，而另外两位友人正是找师父为皈依一事而来。觉因缘成熟，孟飞也便于径山寺皈依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孟飞是白衣居士这件事。他说之所以不曾向人提起，是觉得佛教或者宗教不是用来讨论的，尤其佛教本身更注重实修。上师的时时指引，让他明白事物存在的真正意义，是如何保持自身不为外界所惑。每次通过和师父的闭关禅修，会更容易接受很多事情，之前自我比较狭隘的想法和格局被不断打开。孟飞喜欢喝茶，且爱喝白茶，这也和师父是福鼎人有关。师父的家乡很美，竹林片片，溪水环绕，民风淳朴。在这样的地方你会更能感觉到生活本来应有的面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过一段时间，孟飞会跟师傅在寺院里闭关修行，断除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全程止语。有时他需要比别的师兄起得更早，四点就要起床，然后打板让诸位师兄起床。通过每天的打坐、行香和功课，帮助他找到初心，看到自己本来应该有的样子，静下来，不慌乱，这样也就更容易平和地接受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好或不好的。
孟飞会在景德镇接待从都会而来的朋友，这时就有些像本地人了。远道而来要住上几天的朋友，是那些懂得欣赏陶瓷的人，对陶瓷有情结的人，但他们又不单单是为了陶瓷，也为了景德镇里的生活。葱翠欲滴的山、碧波荡漾的水、新式的工作室聚集在这里，许多像孟飞一样来寻梦的年轻人，用陶瓷在表达自己。在景德镇可以吃到土制菜，什么饺子粑、碱水粑、瓷泥煨鸡等，也可以买了本地蔬菜生火做饭，用些质朴的青花碗一盛，绿是最翠的绿，饭是最洁净的白，便觉得菜肴无比美味。然后喝一盏小茶，陶瓷碰撞木桌的声音无比动人，只是吃饭喝茶，就接近了真正的生活。走的时候，必不可少的是带着陶瓷而走，回去之后有个念想。
这修行而来的功夫也用到陶瓷中。如今我身边的人包括自己在内，喝茶用的都是孟飞的“风雅在斯”，白如玉的陶瓷杯，还有如荷叶般的一盏托盘映衬，能感受到宋代茶盏的印记。陶瓷杯喝茶很大程度是为了欣赏和把玩，有时也会在喝到酣畅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茶好还是这杯子好。用什么器皿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你生活的质地。陶瓷是有冷暖的，要用得久了，浇得透了，才能更润、更亲，这是器皿与人之间的交融的关系。这样的陶瓷真是无瑕而简单，所有的心思都含在里面。也许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让人看见的技巧是拙劣的技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