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愿意说大师伯,而是大师伯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做过。”薛通山道,“我连大师伯的名字都不知道,偶尔会见上一两面,对我勉励几句,是个敦厚的长者。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任何印象。”
“后来这件事情的结局很简单,一个家族的族长吊死在武陵宗学门口。”薛通山语出惊人,可是语气依旧淡然,“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自此之后,风平浪静,直到我离开武陵城,再也没有什么人找过麻烦。”
萧良庸叹为观止。
“后来我才知道,那件事情,其实是秦良做的。”
“秦良?”
“对,就是秦良。”薛通山道,“秦良这个人,从小修行天赋十分出众,同龄人中可谓鹤立鸡群。他经常来找三念先生和济长云还有我师父,说是请教,其实是好奇。他是唯一一个敢经常来找济长云的人,而济长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态度,但也没有为难。”
“可是秦良不是跟您一样的年纪吗?”
“所以啊,那时候没有人提防他。”薛通山笑道,“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虽然只有八九岁,但有些人就是早熟得快,秦良的心智机谋你今天也见识到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今晚武陵城能够控制永安,把我们家围住,不是因为秦良失手,而是因为秦良不在乎。”
“不在乎?可是这种水泄不通的情况下,他怎么脱身?”
“他为什么要脱身?”薛通山道,“他一直以来的目的,其实是像我师父他们一样,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薛通山道,“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把我逐出了师门。那时我哭得肝肠寸断,在他们的屋外跪了整整三天,哭晕了过去。师父也没有回心转意。连三念先生和济长云都没有管我。我醒来之后,知道师父心意已决。便离开了武陵城。”
“我祖籍是永安,这是师父为我打听到的。所以我就来了永安。我才发现,师父给我留了很多钱。在每个地方的钱庄里,我只需要拿出师父给我的信物,就可以拿到钱。”薛通山道,“一年后,武陵城遭逢大变,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四个人在一个夜里,来到永安,找到了我。”
萧良庸悚然一惊。
“四个人一起来的。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薛通山道,“可是他们没有解释,而是给了我许多东西,命我妥善保管。他们要离开了。”
“那天夜里,交代完这些事情。我送他们来到富川河边,也就是你出来的地方。那个山洞洞口。”薛通山道,“师父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好好的活着,永远不许向人提起我是他们的徒弟。并且直到那时候,师父才给我取了名字,叫做薛通山。”
“这时候才取名字?!”萧良庸完全无法理解,“那您前十六年怎么称呼?”
薛通山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他们一直叫我小家伙。无论我怎么求师父,他当时在武陵城始终不肯为我赐名,说实在的被笑话了很久。但直到那天山洞口,我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
萧良庸有些疑惑,但立刻明白了过来。
薛通山这个名字,如果是那时候才取得,意味着武陵城的人并不知道。所谓隐姓埋名,没有什么比这种方法更绝了。十六年来连名字都没有,那就查无可查。
果然是用心良苦。
薛通山说到此处,眼眶已经红了,道:“我求师父带我走。自然没有得到允许。但那时候我知道这次离别,再无相见之期,苦苦哀求,说除非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跟他们走。无奈之下,师父命令我替他们好好的看着这个世界,不要插手干预,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师命难违。我只能留下。”薛通山道,“师父他们要去的地方一定凶险异常,这才不愿意带我去。回到家里,我在家里设下了一座阴雷神脉,也就是金城千里。”
萧良庸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身处湖中感受到的无形漩涡,突然道:“家里的湖下,是不是有东西?”
“你怎么知道?”薛通山微微有些惊讶,“对,就是有东西,是师父命令我保管的东西。”
“秦良此刻,应该已经快要看到那些东西了。”薛通山突然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那东西太过可怕,我无法描述。”薛通山面色戚戚,“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可以看?”萧良庸惊讶的问。
“有何不可?”薛通山笑道,“我开始不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够过平静的生活。但我发现没有资格替你决定人生,所以,你可以看。甚至于,你也可以看我师父留下的笔记。”
这句话里有歧义,萧良庸听了出来:“您师父留下的笔记不在家里吗?”
薛通山摇摇头:“不在,我把它放到了另一个地方。”
“哪里?”
“富阳镇。”
萧良庸张口结舌,富阳镇?这东西不放在家里,放在富阳镇?
“济长云曾经跟我提过,他们向往自由。”薛通山转移了话题,“他们的境界,早就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我一点都没有夸张。曾经在武陵城的时候,虽然有过一些麻烦,但找麻烦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武陵四宗的。尤其是四神护法,对济长云他们都尊敬有加,无论济长云闹出什么乱子,也从来不管。”
“为什么?”萧良庸想起刚才李哲晖倨傲的神色,武陵城地位超然,护法四宗更是如此。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薛通山道,“在济长云他们刚来武陵城那个年代的四神护法,留下过遗训: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护法四宗绝对不可去招惹我师父他们。”
萧良庸点点头,心想最初那个年代的人,是最早知道济长云他们实力的人,再从薛通山描述中知道,有此遗训,绝非危言耸听。
但他立刻发现了一个问题,已故的四神护法?意味着最初接触济长云等人的前辈已经死了,那为什么济长云他们活了这么久?
“我不知道原因。”薛通山道,“我只知道,他们一直活着。”
萧良庸声音几乎都有些颤抖:“难道是……长生不老?”
“不是。”薛通山一口截断,“他们四个都是老人,济长云满头白发。我师父更是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家。长生不老,绝不可能。只不过他们一直没死罢了。”
这话本身就有矛盾,一直没死,和长生不老有什么区别?但薛通山如此肯定,萧良庸也只能相信。
萧良庸听到这里,只觉得荡气回肠,薛通山此时说来,远比《四宗通史》上记载的更加震撼。这四个人,修为是真正的通天彻地,厉害到如此境界,光是想象,都很困难。
无法用言语形容。
“之后我就开始了游历。”薛通山道,“真正的离开了师父他们,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绪不宁。到处挑战别人,那时候我隐约猜测师父离开的原因,大约武陵城,不,应该是整个修行界都难辞其咎。因为他们太强了,比所有人都强。受到猜忌那是必然,现在想来,倒是未必了。”
“师父他们强悍到这种地步,谁能逼迫他们呢?”薛通山怅然若失的说,“所以他们只能是自己离开的。”
“我后来到处挑战别人,其实是在泄愤。”薛通山道,“无意中闯下了一些名头,但直到我遇见秦秋,才消除了心中那股戾气。”
秦秋。这是薛通山第一次主动提及这个名字。
“她是秦良的妹妹。”薛通山道,“年纪轻轻就到了先天中境。她无法容忍秦良的做法,更看不惯她的父亲对哥哥的纵容。于是就来到了南海城任教。真的是缘分使然,我正好打到南海城,遇见了她。”
“那时候,已经有人认出我了。”薛通山道,“虽然薛通山这个名字很陌生,但长相总还是有人知道的。只不过师父他们的名声太响,不知道我的人,以为我是游侠;知道我的人,就会知道我的师父,以及济长云教过我修行这件事情。总之是没人来故意为难我。”
“行云流水富川刀,说起薛通山,应该是这个名头最广为人知。”薛通山笑道,“南海城不知情的人地位太低,我已经把南方小城池的宗学打了个遍,小人物自然不敢跟我对战。知情人呢?就会知道济长云和我师父他们究竟有多厉害,也不敢跟我对打。最后,是秦秋接下了我的挑战。”
说到这里,薛通山语气不由自主的温柔了许多,眼神也更加柔和。但却带着淡淡的伤感。
萧良庸这时想起,陈展阳和宗墨都提过,秦秋死了。
“她是一个很乐观的女孩子。很有活力。她当然打不过我,但我也没有下杀手。反倒是她不依不饶,非要赢我。”薛通山笑道,“我查了一下就知道,她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而不想让流言蜚语误会她是依靠家室进的南海宗学。于是鬼使神差的,我就想让她赢。”
“我本来就对胜负一点也不在意,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我没有恶感,于是打算成全她的名声。”薛通山道,“可没想到她心气极高,知道我在让她,就死活不肯承认胜利的结果。于是三番两次的交手,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
“你还小,不太懂这些事情。”薛通山道,“那时候我发现,泄愤毫无意义,难道我要抱着怨恨过一辈子吗?我没有师父他们的实力,即便我有,难道我能把武陵城给灭了?我不是济长云,我没有那种气吞山河的魄力。而且,因为秦秋,我发现了生活可以更有趣。”
“什么意思?”萧良庸的确不理解。
“比起好勇斗狠,或者心怀怨怼。”薛通山笑道,“我发现追求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更有意思。”
萧良庸一愣,没想到薛通山说了这么多惊人的往事之后,却得出这么个结论。
“师父曾经告诉过我,要我好好生活。那时候我沉浸在离开他们的悲伤和愤怒中,完全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薛通山黯然说道,“直到秦秋也永远的离开了我,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萧良庸听到薛通山没有细说秦秋死的经过,知道这是他心中的伤疤,既然不愿意提起,萧良庸自然不会多问。
“也许你不理解。我最敬爱的师父,和我最爱的女人都离开了我,难道我不是应该更加怨恨这个世界吗?”薛通山道,“可我最后连为秦秋报仇都没有去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良庸摇了摇头。
“害死秦秋的,是秦良。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吧。”薛通山悠悠叹道,“我与秦秋相恋,秦良自然就知道了我。于是就发生了很多很恶心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也没什么新意。”
“最后秦秋死在我怀里,那一瞬间,我有想过要和这个世界玉石俱焚。”
说到这里,薛通山语气微微颤抖。
“但秦秋抓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的活下去。”薛通山泪水已经无声的流了下来,“她说,让我不要去找她的哥哥和父亲报仇,希望我能够为了自己,好好的活着。不希望我背负着仇恨,以至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薛通山哽咽难言,萧良庸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
“我这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倘若我没有因为泄愤到处挑战修行界。我就不会遇见秦秋,我也不会害死她。”薛通山道,“所以良庸,我知道你出来那个地方非同寻常,天然就和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有联系。可我希望你能够真正的过平静的生活,不要搅入这些阴谋诡计。所以,我一开始才没有告诉你。”
萧良庸沉默了,他无法回答,可是内心深处,却也并不是十分认同薛通山的说法。
过了片刻,萧良庸才道:“所以,您希望我不要管今晚的事情,让秦良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让武陵城也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我们只需要躲开,躲开那些风暴,自己生活就好了吗?”
薛通山点了点头。
萧良庸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来,跪了下去。
薛通山有些惊讶,道:“你做什么?”
“薛大哥,您为我好,我知道。”萧良庸直挺挺的跪着,“我把您当成我的大哥,是我的亲人。您希望我远远躲开您经历过的那些阴谋诡计,躲开那些恩怨纠葛。我都知道,我也都明白您的苦心,所以我不会怪您对我隐瞒过什么。”
“可是薛大哥,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我不愿意躲,现在不愿意,将来更不愿意。”
薛通山没有扶起萧良庸,而是看着他,问道:“即使你将来会失去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也无所谓吗?”
“如您所说,我将来也许真的会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失去我最珍惜的一切。”
“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意躲。”
薛通山道:“如果那是命运,人力有时而穷呢?”
“如果是命运,我也会面对它。”
“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珍惜的一切。”
“我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任何人不能欺负我。”
“即使是命运,也不能。”
萧良庸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