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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京

2013年5月,权奕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广东省,来到了中国的首都北京。抛弃了学业和家庭的他接下来只有一个职业规划——成为“英雄联盟”这款MOBA类游戏的职业选手,在很多人看来,也就是靠着“打游戏”混一口饭吃。

但在权奕的眼睛里,他不顾所有人阻拦跑出来,为的却不只是“混一口饭吃”而已。

早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在表哥的鼓动下在网上做起了英雄联盟的游戏代练。他自己没有支付宝和网上银行,客户给的钱都是直接打到了表哥的账户里。表哥人在北京,偶尔会往家里寄点新鲜玩意儿,对于权奕来说,最新鲜的就是大城市里先进的电子设备,他听说那些东西都是从北京一个叫做“中关村”的地方来的。

他在村里的黑网吧里代练了半年,帮数不清的陌生账号打上了铂金和钻石,终于迎来了第一台自己的电脑和机械键盘。没过多久,他过于明显的代练行为被人举报了,他那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代练是违法的,而这点表哥却一直瞒着他。

被人举报后,权奕就再也没有代练过,而是专心致志地打他自己的大号。对于十六岁的他来说,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就已经足够了,其余的钱可有可无。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电竞,也不了解就在英雄联盟的rank里,有多少比他更厉害的高玩已经在筹划如何靠着游戏技术赢得比赛,赚得奖金。

对于十六岁的权奕来说,打排位也好,代练也好,都只是因为他太喜欢游戏了而已。

表哥因为权奕的罢工而彻底对他失望,再也没有资助过他的游戏生涯,权奕也并不在乎,一个人自得其乐地沉浸在游戏之中,水平早已远远地超越了班上那些不抱认真态度的同龄人,更是不知打败了多少叼着香烟、夜宿网吧的青年人,成为了村子里的游戏界中小有名气的“天才少年”。当别人在刻苦学习、为了高考而焦头烂额的时候,权奕早已放弃了学习之路,不仅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并没有学习的天赋,更是因为他对游戏的热爱已经让他无法再割舍鼠标和键盘了。

整个高中,他白天上学,晚上跑回宿舍里打游戏,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有时候带着笔记本电脑躲在操场的榕树后面逃课打排位,有时候则是躲在宿舍的床底下才能逃过宿管的视察。等到快毕业的时候,他的成绩虽然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了考上二本大学的可能,但是他的排位却分数极高,一跃到了最强王者。

也就是那时候,他收到了一个自称“梦源俱乐部”的经理的邀请,说是俱乐部正打算组建一只LPL战队,权奕的技术和水平已经符合他们的条件了。

权奕并没有怎么了解过电竞,只是偶尔听几个排位中的朋友提起过,什么这个战队又输了,那个战队又赢了之类的,但是在冥冥之中,他几乎已经感受到,他接下来要走的路绝对和游戏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想了两天后,就同意了该俱乐部的邀请。

某些时候,他乏味地趴在书桌上,半睡半醒地听着老师讲课,目光打量着周围的同学。有几个人特别认真努力地做笔记,就差在脸上写着“我要考到北京去”这几个字了。这时候权奕会反复地读手机里那封写给他的邀请函,并对着落款上“北京市三里屯”这几个字发呆。

每次,几乎是每次,他都会笑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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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奕好不容易到达三里屯的时候,正好是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权奕从机场花了六七十块钱打车,再加上在火车上吃了几顿饭,到现在兜里还剩下不到九百块钱,但是好在司机热心地把他放在了太古里商街,而不是三里屯一个偏远的地方,否则筋疲力竭的权奕很难循着路标找到地方。

在车上的时候,权奕告诉司机去三里屯,司机问他,三里屯具体哪个地方,结果权奕懵了,只好说他是要去一个叫做“梦源”的电竞俱乐部。

司机自然不知道什么电竞俱乐部,但还是把权奕放在了人最多的太古里商街附近,并指示他,要是找不到地方了,就去各大商店找服务员问一问。

结果权奕茫然地在太古里的广场中心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来的一路上,他睁大眼睛企图好好地捕捉传说中的首都风采,无奈今天的雾霾太大,什么也看不清楚。然而即便是这样,就在经过天安门广场,看到那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权奕还是忍不住张大嘴巴,对着旗杆上飘扬的国旗抽气。

现在他来到了繁华的太古里商街,面对着围绕在四周的诸多时尚品牌,没有哪一个他这辈子曾经见过,也没有哪一个他曾听周围的人说过。他最终选择走进了最显眼的苹果专卖店,只因为墙壁都是玻璃制成的,权奕可以看清商店里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氛围。

终于吹到了室内冷气,权奕靠在苹果店洁白的柱子上,大口喘着气,任由汗水从他湿哒哒的刘海上滚落下来,顺着他疲惫无神的脸上流过。他花了好久才从花花绿绿的人群中辨认出来哪个是工作人员,于是走上前去,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用普通话问对方听没听过“梦源俱乐部”。

本来根本不指望会从她嘴里得到任何可靠的消息,但是那位售货员小姐愣了一刻,随即笑了出来。她对旁边的同事招招手,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这里又有一个找‘梦源俱乐部’的。”

男同事“啊”了一句,无不轻蔑地笑道:

“你们是搞哪个游戏的电竞啊?”

“英雄联盟。”

权奕答道。他惊喜地发现一到了北京,就有知道电竞是怎么回事的人。其实这个男售货员并没有真正玩过英雄联盟这个游戏,只是在腾讯的游戏客户端里看到过宣传广告,不过他这代的年轻人先前也肯定玩过穿越火线和QQ飞车就是了,对电竞和网络游戏有一定的了解。

“那个男孩也问了。不过我没听说过什么电竞俱乐部,你还是去给你们那个俱乐部打个电话吧。”

他好心地给权奕指指远处正在木头桌子上试玩iPad2的年轻人便离开了。

“看你这样是外地人吧,小心点,大城市骗子多。”

那个女工作人员也好心地提醒道,没有像在讽刺权奕的意思。

她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权奕一米七六,身材偏瘦,杂乱无章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双容易眯起来的眼睛,看起来和平常人印象里的“网瘾少年”形象不同,显得健康年轻许多,但那明显的口音和略微有些土气的衣着却让人觉得他孑然在北京很可怜。

“谢谢。”

权奕轻轻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向着角落里那个抱着iPad玩得起劲的年轻人走去,没怎么在意别人好心的提醒。

就在他要找的这个人周围,聚了不少年龄尚小的旁观者,他们都随着这个人一连串流畅的操作而发出一阵阵崇拜的惊呼。权奕费了些力气才凑近去,却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人,因为在这里玩着iPad的似乎是一个女孩。

这个家伙最显眼的就是“她”的一头银白色长发,看不出一点黑色的痕迹,像是仔细打理过,比女孩的都要柔顺。然而权奕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个人应该不是女孩,否则“她”的身高和骨架都太过于大了一些。事实上,这个银色长发的人腿上穿着宽松的、被洗白了的牛仔裤,身上是一件薄薄的蓝色长袖衬衫,袖口挽起,整个人看起来既高又瘦,应该有一米八左右,而且骨架很宽,但却没什么肉撑起来,一看就是男性的身材。

权奕鼓起勇气,轻轻地碰了碰正在玩iPad的年轻人的肩膀,嘴里小声说了句“嘿”。

这个人很机警地迅速转头,权奕这才确认,他果真没有想错,这是个年轻的男人。下一秒,权奕发现这个人的五官着实令他这样头脑迟钝的人都觉得惊讶,因为那实在是太过于秀气了——挑起的丹凤眼,明显的双眼皮,直直的鼻梁,瓜子脸,榛色的瞳仁,白皙的皮肤——虽然能认出是男性,但加上那头银色长发后,这位男性绝对有不输给女性的秀美。

然而下一秒,那个俊美的男孩开口,权奕之前的全部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别他妈打扰老子!”

这个声音的确还算得上是清脆,但是这随口而出的脏话和那狰狞的语气,怎么听也和女孩差太远了!就算是权奕这样乡下长大的野孩子,也不敢这样随口在公共场合骂陌生人。

“对不起啊,”权奕忍住了气,觉得还是正事要紧,“你是不是也在找‘梦源俱乐部’?”

“是啊。”

男孩惺惺地转过身,随意地回答道,他的两只手继续放回iPad上开始操作起来,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权奕。“无尽之剑2”是一款在别人看来根本不需要操作的游戏,但他玩起来好像每秒有几百个移动似的,愣是把一个愚蠢的3D模型操控得有灵动的感觉。权奕在他的操作过程中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灵活颀长的手,手指相比于手掌来说过于长了。

“你知道俱乐部在哪里么?”

“不知道,”暴躁的长发男孩斩过了一个小Boss继续向前进着,这才有功夫和权奕多说几句话,“TMD,觉的自己被骗了。”

“我叫权奕,你呢?”

权奕强忍住惊异,想着这个男孩的脏话频率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就算是他在老家的狐朋狗友之间也不敢这么骂人。

“曾兮。”

权奕“啊”地惊呼一声,激动地叫了出来:

“你的国服ID不会是‘兮哥无敌’吧!”

权奕想起最近论坛上有人传的“路人上单三十连胜上王者!奇迹!”的帖子,好像就是说的这个叫曾兮的年轻人,传说他是以对线极为凶猛而出名。

“哼,正是老子本人,”名叫曾兮的长发男孩略微惊讶地挑眉,露出了微不可见的笑容,“国服的号好久没打,现在估计掉到了钻二。”

“没哦,还在钻一。”

权奕回应道。

自从升到最强王者后,他就总是有关注每个高分玩家的习惯,有时候他来了兴趣,会拿出笔记本把每一个路人的特点都记录下来,等下次再排到他们的时候加以补充。现在这个笔记本不在了,可是那些记忆依旧刻在权奕脑海里。

曾兮抬头轻蔑地瞥了一眼比他矮一些的权奕:

“你怎么知道?”

“知己知彼嘛。我国服ID是‘ToWorld’。”

权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想把他的习惯告诉曾兮。曾兮皱着眉头,回想了片刻:

“那个Rank中少见的支援型中单?”

权奕发现有人记住自己,兴奋地点点头,刚才对曾兮的疑惑和不满一扫而光。权奕很喜欢笑,笑的时候会露出上下两排牙齿,还有那一双很为明显的虎牙。每一次他笑的时候,都让人觉得他真的特别高兴。

“话说回来,我们到底要怎么去俱乐部报道啊?”

想起现在自己还没有落脚点,方才还打算和曾兮切磋一下游戏的权奕开始慌了起来。

“急什么,我还有个朋友一会才到,我要等他一起再去报道。”

权奕觉得有点奇怪:

“那个俱乐部找了这么多人啊,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个。”

“切,别想得太好。北京水很深的,你第一次来不被骗不可能。”

曾兮没好气地把iPad锁屏,放回桌子上,从地上拽起双肩背走出了苹果商店。权奕看他要走,连忙想都不想也跟上他。

“为什么说是‘被骗’啊?”

权奕边跑边不解地问。但是曾兮并没有理他。

“喂!打得不错啊,兄弟!”

曾兮还没有出店门,就有几个刚才围观他的小孩冲他打趣地喊道。

曾兮挥了挥手,但是没有向回看。

“我朋友快到了。”

他说着,往广场的南边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过于时尚和复杂的胖子慢慢吞吞地向这里走来,边走还边笑着招手。

“哇!他是‘小蟹蟹’吧!”

权奕差点在广场的人流中大声叫出来,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在这里可以看到前国服第一的知名主播小蟹蟹。

曾兮不屑地咂了咂嘴,对这个称呼嗤之以鼻:

“我叫这个胖子王启。”

王启终于和曾兮汇合了,他虽然因为穿着过多的关系而身材臃肿、汗流浃背,乍看像个有点好笑的肉球,但此时脸上却是一副暴怒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比皱着眉头的曾兮温和。

“诶呀,这个俱乐部就他妈会骗我。”

曾兮不意外地挑起眉头,连碰都不想碰这个所谓的“朋友”一下,只是站得很远地打量着狼狈的王启。王启也习惯了曾兮的冷淡,继续马不停蹄地抱怨:

“我刚才给几个行内的打了电话,听说这个俱乐部根本还没有职业联赛的资格。”

“啊?”

权奕惊叫一声,顿时心凉了一半。他可是听说直接进LPL才信心满满地来的这个俱乐部,谁知道竟然真的是骗他,亏他临走之前还那么义正言辞地告诉母亲,他将来找到工作后就会出息。

但曾兮一点也不慌张,反而还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他不耐烦地瞪着权奕:

“你他妈不会真以为有这么好的事情吧。包吃包住,工资上万,还直接有职业联赛可以打——做梦吧,这里可是北京。”

权奕被他一番教训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太阳底下傻傻地站着,那个唯一留在身上的小挎包也在此刻显得那么沉重。最终他只得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

“那你们……是在干嘛……”

“当然是去看看情况了,顺便爆料他们一波。”

王启露出不屑的笑意,好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了。

“走吧,小子。”

曾兮不在乎权奕的神情中究竟透露着多少沮丧,而是直接和王启向着远处的大厦走去。

“喂,你还来不来啊?”

等了半天不见权奕挪动步伐,曾兮有点不耐烦。

“我……”

权奕低下头,黑色的短发上全是炎热的天气留下的汗珠,他还是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广场中,迎接路人们的侧目。

“别理他了,阿兮。”

王启觉得丢人,又看了看自己的iPhone5,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也催促起来。

权奕一低头,使劲咬了咬后槽牙,在沉默了一秒后还是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攥着挎包的带子,大步跟上了曾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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