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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黄桷树(17)

祈愿明天乡亲们乔迁新家幸福安康!吉祥如意!

厚厚的一本日记两个人看完了,红着眼圈的张展用一张干毛巾它包好,放进一个公文包里,郑重地交给小向,让他转交给兰科长的爱人,请她一定好好保存,希望有一天能将这本对祖国和人民凝聚着深1清的日记存放进“三峡移民纪念馆”,有谁能否认三峡移民、移民干部用真情和大爱诠释了“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的奉献牺牲精神?有谁能否认三峡百万大移民这项充满艰辛、充满创造的壮丽事业?这日记本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又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

此时,两个年轻的移民干部热血沸腾,深感有幸参与这百万大移民的伟大事业,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

清晨,雨过天晴,雾淡淡地飘浮在山腰间,火红的太阳升上了天空,又是一个大热天。

露水打湿了洪橘的脚和鞋袜,她挎个包,沿途招呼着外迁移民赶快出来,车子已在公路上等起了。

洪橘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移民。移民们一家一家扶老携幼地走了出来,有的还随身带了些衣物什么的。

小玉的爸爸把一棵红橘树苗放在一团泥巴里,再用一块塑料布包好泥团。小玉怀里居然还抱了一个泡菜坛子,流着?目说老家的泡菜吃习贯了,舍不得,政府说不能带太多的东西,我就带个小泡菜坛儿走卩巴,好歹也是个纪念嘛。小向赶紧过去接过泡菜坛子送到车上。

洪橘回头看见哥哥洪君抱着侄儿走在前头,嫂子跟在后头。嫂子望望蓝天、大山、地里的庄稼,忽然跑到地里,在红橘树上摘了两个青青的果子,一边使劲闻一边泪流不止。

等洪橘重新回到公路上,看见腊梅嫂子,背着八十多岁瘫痪的公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洪橘和送行的乡亲见了,抢着去背老人。

后面却赶来了气喘吁吁的贵生,贵生说:“这个急性子,到啥子时候也改不了,说好等我过来背老人,她倒比哪个都着急。”腊梅歇下来,让贵生帮忙背着老人。

洪橘帮着贵生把腊梅的公爹送上车子安顿好,又下车,召集各小组长清点人数,这时季乡长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

腊梅和贵生把老人安顿好,回头发现女儿晶晶不见了,急得下车四处寻找,

老人说孙女在学校里呢,她气喘吁吁地又跟着洪橘往学校跑。到了学校,两个人跟着一大群乡亲站在教室的窗外,看见教室里几十个孩子坐得整整齐齐。洪莲老师刚一走进教室就泪水长流,她真的舍不得离开这所小学啊,这次搬迁到二十多里远的地方,与中心校合并之后,桃花村小学旧址就永远沉没在江底之下,桃花村小学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洪莲曾经听老师给自己教过《最后一课》的课文,虽然时代背景完全不一样,但心底还是有一种不舍,她是真没想到啊,自己今天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同学们,我们今天在桃花村小学上最后一课……”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洪莲落泪了,孩子们落泪了,腊梅和洪橘还有很多站在窗外的乡亲都落泪了……

离别学校日寸,老师和孩子们含着泪水,紧攥拳头,在这即将变为废墟、瓦砾,最后被漫漫江水吞噬的桃花村小学操场上,面对国旗、面对群山、峡谷和静静流淌的长江和桃花河举手宣誓:

我们是三峡的孩子,我们要永远铭记一三峡是我们的故乡——

长江是我们的母亲

峡谷里,天地间,突然荡起一阵撕肝裂胆、动人心魄的回声:

我——们——是——三——峡——的——孩——子

我——们——是——新——时——代——的——中——国——人

巍蛾的长江三峡在峡江子孙的心中,永远是圣洁而美丽的故园啊。江水虽然淹没了他们的土地、房屋、树木,但却永远也淹没不了他们的记忆和牵挂。

洪橘回头跟着大伙往江边走,晶晶跑过来喊她:“洪橘姑姑,我要找这里最大的官儿,我要把全体外迁同学共同写下的这封信交给他。”

洪橘赶紧带着孩子四下寻找,她知道田县长昨晚就在村委会办公桌上打了个吨,今天一早来看了自己,后来就一直没见着人,可能是去移民家了。就赶紧用电话跟王局长联系,王局长说田县长正在江边帮助移民上车呢,洪橘就拉着孩子往江边跑去。看见田县长,晶晶流着汗水和泪水向他行了个队礼,把一封信郑重地双手交到他的手里,一群孩子都跟上来了,田县长郑重地接过孩子交来的那封信,握住孩子的手说:“孩子们,你们是好样儿的,不愧是三峡的好儿女,我姓田,现在,田伯伯要向你们敬礼,感谢你们爱祖国、爱家乡的赤诚之心!”说完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河滩上响起掌声。

他轻轻地展开孩子们给家乡送行的父老乡亲写的那封信,对乡亲们说:“各位乡亲父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的小移民给我们写了一封信,我们请孩子自己念给大伙听,好不好?”人们点头赞同。

晶晶拿起那封信,对着父老乡亲,对着家乡的山水,对着祖国母亲说出了她和同学们共同的愿望和心声。

尊敬的各位领导、父老乡亲们:

你们好!

我的家乡在三峡,我家住在三峡高峡县青龙乡桃花村,由于三峡工程的兴建,我们举家迁福建。

彩旗在为我们飘扬欢歌在为我们高唱。

我们作为三峡库区儿女,即将告别故土,告别家园,心情怎能不激动和留恋呢?故乡的山水我都眷恋着,一草一木都珍爱着,忘不了亲友和师长,更舍不得一起上学的小伙伴。是老师教我们知识和懂得道理,是同学们和我一起上学念功课做游戏。这种童年里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又怎能忘怀呢?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三峡,三峡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又怎能忍心分别呢?

但是,建设三峡是祖国人民几代人的夙愿,是富民强国的伟大工程。服从祖国的安排,是每一个中国公民应尽的义务和职责,我们不能为自己的眼前利益阻碍三峡工程的兴建。我们应“舍小家、为国家”,为祖国的明天更富裕强大作出奉献。我们相信:祖国和全国人民不会忘记为三峡工程兴建作出牺牲和奉献的人们尽管故土难分难舍,但他乡更有发展机遇。我们应高高兴兴地去,在那里安居乐业。尽管暂时的困难是有的,但我们会得到当地领导和各界朋友的关怀和支持。有道是:“春风来时尽着花,神州处处有亲人。”不是吗?我们在临行前,那边(接收地)就为我们联系好了学校和家园。在那里,我们将努力学好本领,将来报效祖国。相信我们吧,我们将会做遥远的三峡儿女,把三峡的种子播种在那里,开花、结出硕果,成为祖国人民的骄傲。我们也祝愿童年的小伙伴们,努力学习,将来力争考上好大学,把故乡建设得更加美好!

别了,三峡。别了,我的故乡桃花村!我们会时常想念你、梦见你,我们会回来看望你!最后,祝各位领导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祝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日子越过越好!

此致!

桃花村小学六年级全体外迁同学2004年6月11日

桃花河边田县长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他透过那些纯洁无瑕的稚嫩感言,看到了一颗颗水晶般透明的心。田县长激动地说:“多好的孩子啊,我的走向远方的三峡移民父老乡亲,无论在任何地方见到任何人,你们都可以坦荡自豪地说:

我来自雄奇壮丽的长江三峡,是三峡百万移民中的一员。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永远记得离开故乡的日子。因为,今天是我们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日子……”

大伙全都上车坐好,望着故土、故乡、故人默默流泪,车下送行的乡亲也流泪拉着车上乡亲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洪橘妈也是送行的代表,她一直在哭,抱着孙子不肯放手,洪橘站在远处一边招呼移民上车,一边担心地看着母亲,直到看见建国和爸爸把妈劝上车。

小向来汇报,人数清点完毕,洪橘招呼大家上车。

忽然小玉爸带头对着桃花山跪下了,车上的移民全都下车,齐刷刷地先后跪下,他们流着泪,向祖先和家乡三叩首,起来时互相搀扶着,一步一回头地上车,离开故土,去往他乡……

是啊,老家的每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步台阶,都在作撕心裂肺的告别。

洪橘和小玉站在车门口,眺望着、等待着。

山梁上,冬娃吹起了唢呐,向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乡亲们传递依依惜别之情,唢呐声声响,如诉如泣,音调抑郁、悲壮、苍凉……

到了城里的轮船码头,只见码头上人头攒动。

街道上,码头上,轮船上,到处都张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向三峡移民学习”、“移民父老乡亲,你们辛苦了”、“主动外迁,支援三峡工程建设”、“祝外迁移民他乡早日致富”等。县委书记、县长来了,护送移民的干部全都来了,自发来欢送移民的群众站满了北岸码头,不少移民乡亲站在这人山人海的江岸上合。

候船大厅的电视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移民自己谱写的《三峡移民谣》

你捧着三峡清香的热土,

他背着家乡的泡菜坛,

我捎着幼小的黄桷树,

告别世代耕耘的家园啊,

一起踏上移民的长路远在他乡建新家,

重建新家园。

桃花村土生土长的村支书洪橘跟她的父母、丈夫和乡亲们一起送外迁到福建的亲哥亲嫂小侄儿,还有家乡的父老乡亲。当歌声在大厅响起时,她看见哥嫂和乡亲们的眼圈红了,慢慢地大厅里响起一片低泣声。送行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那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旋律:

记不得流过多少热泪,

谁能割舍乡土的眷恋?

故乡的山水牵着我的心,

一步三回头深情看一眼。

为了三峡明天更美好,

舍、家甘愿作奉献,

甘愿作奉献。

汽笛声声催人行,洪橘看着大队人流涌出大厅,走在长长高高的码头大梯上,只见亲人们一步三回头,热泪成串地往下掉,洪橘妈和哥、嫂哭着抱成一团,耳听孩子大叫着:爷爷、奶奶,我不走我不走……洪橘抱着侄儿用脸亲着他,眼泪再也憋不住,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突然,洪君抱过儿子,飞快地跑到码头的石梯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江边,在几千人的注目下,将儿子的脸和屁股用江水浇洗,还一边大声说:“我要让我儿子永远记住这条大江,莫忘了回三峡老家的路。”很多人都流下了热泪。

整个码头上人山人海,船渐渐离岸,船上、岸边的人者卩挥着手、流着泪,大声叮嘱着。甲板上、船尾、船顶上站满了泪眼眺望家乡的亲人。

洪橘妈站在岸上,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汗巾,一阵眩晕倒在了洪橘爸的怀里,建国赶紧扶老人坐在梯子上。洪君看见了,哭着扑向船舷:“妈、妈,你没事吧,妈、妈。”急得洪橘和嫂子死死地拉住他。老人听到儿子撕心裂肺地叫妈,硬让女婿扶起自己,她怕儿子、女儿不放心,硬撑着向儿子和女儿无力地挥挥手。

汽笛声声,洪君家的大黑狗一步蹿到岸边,对着渐渐离岸的轮船狂叫,洪君两口子、洪橘靠在船舷都哭了,大黑没套住,肯定是咬了绳子偷跑来的。建国在岸上,急得一边呼唤大黑回来,一边想去牵它脖子上的断纟电,大黑看建国来了,忽然一纵身跳进了浑黄的长江里,船上和岸上的人者卩担心地看着那条恋主的黑狗。那揪心的场面让人永世难忘,岸上和船上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啊。

船终于顺流而下,广播里又传出那深情感人的歌声:

站在那船舷顺流直下,

眺望群山又是一片天,

抹干泪不伤感我巴山汉,

凭我双手他乡自扬鞭。

待到三峡平湖荡漾时,

万家灯火照心田,

永远照心田。

岸上的洪橘爸妈、抱着苗苗的建国、汪姨、周局长,还有田县长、张展都泪流满面地向江中渐行渐远的大轮船挥手。

王局长在一号船,洪橘和季乡长在五号船。

因为天热,腊梅八十多岁的爷爷受不了,洪橘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了老人,季乡长也把自己的床位让出来,这不几个带队干部都到散仓随便找个地方待着。

洪橘在散仓的楼梯下铺了一床席子,几个人就在这里碰面,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情况。上了船的洪橘马上用电话跟王局长联系,王局长在电话里告诉洪橘,季乡长的父亲昨晚去世了……

洪橘去找季乡长,一直找到楼顶,远远看见季乡长独自一人双手合掌,遥望天际,对着长江滚滚波涛,慢慢跪下,哽咽着说:“爸爸,恕儿子不孝!爸爸,您走好,您走好啊……”

洪橘慢慢走过去,季乡长警觉地回过头来,赶紧站起来,揩掉满脸泪水。洪橘难过地说:“王局长刚告诉我,季乡长,您……”季乡长赶紧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的任务是把全体移民安全顺利地送达目的地,我希望对我父亲的事暂时保密,我相信我的父亲会理解我的。”洪橘含泪点头。

洪橘回到仓室,听见有人大声吵闹,原来是桃花村的村民提出船舱条件太差,说乡里欺骗移民,不是说不让住散仓嘛,现在怎么又让住散仓了,是不是对桃花村的人看。

洪橘向大家解释。说主要是有二十多个在外打工的移民原定不回来跟大部队一起走,但后来临日寸决定赶回村跟大家一起走,一时仓位紧弓长,请大家理解。

刚吃过午饭,移民谭家才又为补偿是否公平提出疑问,要姓季的来说清楚,

不然的话,他就要上岸回老家去。谭家才说一九九二年长江委来调查实物指标时,将他的两口榨菜池子登记错了,非要政府给他补起来。洪橘给他解释说:

“补偿是按政策执行的,统计错了是个大问题,家才哥,你上回提出来,我们及时向上级反映了情况,村里和乡里一时都无法解决,但不等于不管不解决。”谭家才就是不听洪橘解释,加上又喝了点酒,联想到老婆病死才半年,心里一阵阵伤心难过,更是管不住自己,由着性子闹得不可开交,非要姓季的来说清楚。

洪橘说:“季乡长都有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大伙儿要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给大家解释吧。”但是移民十分激动,洪橘实在没法,只得流着泪告诉大家:

“有想法我理解,可你们也听我说几句好不好?”这几天说话太多,洪橘嗓音有些嘶哑。

“你们不晓得卩巴?我也是刚刚听王局长在电话里说的,季乡长的爸爸昨晚去世了,今早才火化。家里只有老婆和小娃儿,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妈。季乡长是刚刚才从爸爸的灵堂前离开呀,他是跪在老母亲的膝下,请求老人的谅解,

说自己是个党员、干部,是一乡之长,怎么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怎么能不亲自护送移民亲人去新家呢?”当他说完这一切站起来时,深明大义的母亲拿出一件红衣服,让他换上,流着泪扯掉了他手臂上的青纱,说:“儿啦,你去送移民迁新家,是喜事,不能戴这个,去吧,移民是天大的事啊,家里有我和你媳妇儿呢,放心吧。”

乡亲们,按中国风俗,作为儿子,不能为父亲送行已是大逆不道,更使他无法放心出发的,是与父亲相濡以沫半个世纪处于极度悲痛中的老母亲。他走了,送父亲上山和照顾母亲的事就全交给妻子,临走时妻子说:“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就放心,安心地把移民送到新家,不要挂记家里。”

腊梅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上船时,我打招呼说季乡长穿红色T恤很喜气,他还笑着跟我说今天是乡亲们的乔迁之喜嘛,红色喜庆。天哪,我哪里晓得他心头在流泪哟?”

洪橘还想说啥,小玉哭了:“大伙儿都莫争了,哪个人没有爹娘故乡?哪个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移民也好,不是移民也好,一点儿事都不能协商、包容,还好意思说给祖先的在天之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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