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夜幕笼罩，客厅里开着最大最亮的一盏水晶吊灯。
江奕和夏如雪坐在沙发上，夏如雪在经过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之后，现在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但是，灰白的脸颊依然没有血色。为了不让江奕看见她极度衰弱苍老的模样，她避开明亮的灯光，将自己的脸埋进江奕的怀中，用非常小的声音说道：“江奕，我真的是太高兴了，我们就要结婚了，是吗？你高兴吗？”
“是的，你高兴，我也很高兴。”
夏如雪皱了皱眉，又说道：“可是，我现在又是多么的难过啊，我真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江奕抚摸着夏如雪的头发，他的心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但是，他还得强颜欢笑，摆出一副愉悦的神情，用轻松平常的口吻对夏如雪说着劝慰的话语：“怎么会呢？医生不是说过了嘛！只要寻找出一种正确的治疗方法，情况就会一天比一天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康复的......”
“你不用说了，其实我最清楚自己此刻的状况，我也清楚，你说的，都是安慰我的话，不过是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哪儿有什么正确的治疗方法？全世界都没有那样的方法。”
“哦不，亲爱的，那不是我对你的心理安慰，那是医生亲口对我说的，我们都要相信医学，当然，你还要相信你自己，对，相信自己，这一点很重要。”江奕拍了拍夏如雪的肩膀，继续轻声说道：“如雪，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保持愉悦的心情，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可是，我不能不想，你不在的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因为......”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就要结婚了。到那时候，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江奕立刻打断了夏如雪的话，她不想夏如雪将事情联想到最坏的结局，最后，他用更加低沉更加坚定的声音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真的吗？哦，那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感觉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有那种感觉，真的江奕，我确实有那种感觉，我不敢睡觉，我害怕，怕我睡着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江奕的手轻轻地搭在夏如雪的肩头，将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慰着夏如雪。可是，当江奕听到夏如雪说自己有可能醒不过来，他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感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于是，他将夏如雪抱得更紧了，他仰着脖子，高声说道：“没有可是，没有其他的任何可能，我知道你想了很多，但是，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也一定不会分开。”
夏如雪眼里闪动着泪光，她抬起头，望着江奕，颤动着嘴唇，低声嘟哝着：“我何尝不想呢？可那毕竟不现实！结婚的事......我想还是不要了吧！”
江奕低下了头，清楚地看到了夏如雪的病容，他难过地在心中说了一个字：“不。”可是，他嘴上却说：“如雪，我知道，让你等了太长的时间，你肯定是不耐烦了，现在，我向你保证，等明天彤彤的手术结束之后，我们就去民政局结婚登记。”
“你真的想好了吗？你千万要考虑清楚，不要为了我做出傻事。”
“我当然考虑清楚了！而且是深思熟虑的，不仅如此，我还要为我们办一场婚礼，一场盛大的婚礼，把认识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请来，雇最专业的礼仪，最专业的摄影师，最好的乐队，把最好的钢琴师也请来，就弹那首曲子，那首你曾经弹过的曲子......”
“啊！我要亲自为你弹那首曲子......”
“呵呵，你不能去，你要和我在一起，站在所有人当中，接受他们的祝福。”
“会有人祝福我们吗？”
“当然，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的。”
“不，我想有人不会......彦歆就不会，你们之所以会离婚，是因为我的出现，我一直很内疚，也很难过，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了，要比我当初介绍你们认识的时候还要后悔，你知道吗？每当我想到彦歆的时候，结婚的喜悦就会一扫而光，对将来所有美好的向往也会荡然无存，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江奕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亲爱的，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那是我和彦歆之间的事情，我和彦歆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在你从英国回来之前就已经破裂了。”
“可是，我不得不那样去想，因为，你和彦歆离婚，离婚以后，立刻和我结婚，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是我破坏了你和彦歆之间的婚姻，这就是我应该担当的罪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见她，我想向她道歉，我不是要乞求她的原谅，我只是想向她道歉，如果不那样的话，我恐怕不会安心的。”
江奕想到了彦歆，想到了还没有离掉的婚，他的内心一下子变得焦灼起来，但是，他还是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微笑着说道：“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不是说伯父伯母要从英国来深圳的吗？他们什么时候来？”
“你说我的爸爸妈妈吗？唉！我想想都觉得可怕......”夏如雪说着，伸出自己那干瘦的手，捂着自己的太阳穴，痛苦地说道：“我怎么会突然感到头疼？我真后悔将我们结婚的事情告诉他们。”
“为什么要后悔呢？”江奕惊异地问。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因为我和他们远隔重洋，很难相见，所以，我对他们一直隐瞒着我的病情。可是，有一件事情他们很清楚，那就是我的婚姻，他们一直催促我结婚，我却一直敷衍他们，后来，我妈说，她要来深圳住下，我什么时候结婚，她什么时候走，我当时被逼得没办法，情急之下才说了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他们听了，当时就决定回国来看我。我真的是昏了头，我应该能想得到的，不管我结不结婚，他们都是要来的。”
“那么，现在怎么办？他们终究会知道的。”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行程还没定下来，不过，他们说了，春节以前一定会回来的。现在，新年刚过，离着春节已经很近了，这些天，我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关掉我的手机，然后躲出去，到一个没人知道我下落的地方。”
“如雪，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打算，等我们结婚以后，我会找一个远离喧嚣气候宜人的地方让你疗养，那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夏如雪却突然双手抱头，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不，我想见他们，我好几年都没看见他们了，我想见，但只是不能见......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江奕，你帮我想想，总有一个办法的吧？！”
“亲爱的，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办法我来想，我会想到好办法的，好好地睡一觉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2.
这天夜里，在夏如雪的身上，发生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的病情，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均匀。那台吸氧的机器一直开着，她一边吸着氧气，一边听着机器电流发出嗡嗡的声音，脑袋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疼，疼得几乎要裂开。更严重的是，她的咳嗽从前半夜一直持续到深夜的两三点钟。
江奕一直陪在床前，夏如雪被病痛折磨得无法休息，他自然也无法休息。为了让自己的呼吸能够顺畅一些，夏如雪一会儿要躺下，一会儿要坐起来，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侧卧，一会儿还要下床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又要去窗户前站一会儿。由于身体虚弱，她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江奕的协助。
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江奕看到夏如雪似乎睡着了，于是，他伏在床前也跟着睡了，可是，刚打了一个盹儿，就被夏如雪的咳嗽声吵醒了，他又去拍打着夏如雪的后背，给她喂水，照着医生开出的方子一个药瓶一个药瓶地取药，用热毛巾擦掉她咳出来挂在嘴角的黄褐色的痰液。
江奕骇然地看着那些痰液带着可怕的颜色，有好几次，他掏出手机要拨打120叫救护车来，但是，夏如雪都制止了，她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我没事，我知道，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可是，我们需要医生一点点帮助。”
这个时候，夏如雪的咳嗽突然停住了，呼吸也变得出奇的均匀，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表情凝滞了，两眼空空地望着屋顶，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几乎要停息了，空气里透着一种深圳特有的湿冷，她的身子不禁哆嗦起来，伸出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她感到自己四肢冰凉，不禁想到人死的时候，身体就是要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惊恐地说道：“江奕，江奕，给我换一种药吧，我听说美国有一种药，一天只要吃6粒就能好。明天，你能把医生请到家里吗？我不想去医院，但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需要一个医生。”
“好的，一切都照你说的那样，天一亮，我就去办。”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算了吧！真希望这种痛苦早一点终结，什么时候终结呢？快一点终结吧！什么药都没用了，什么医生都没用了。已经没有属于我的时间了，已经没有意义了，快点儿结束吧！”
“你不要那样想，明天就会好的，安心地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夏如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有气无力说道：“你走吧！”
“我走？你让我去哪儿呢？”
“去找彦歆吧！”
“不！我哪儿都不会去的，我就守在你身边。”
“可是......我和你......唉......”
又过了一会儿，夏如雪开始不住地唉声叹气，江奕问她：“你哪里不舒服？”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把灯关了吧！”
江奕没有去关灯，他看着夏如雪那难看的脸色，心里极度的不安，他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但是，夏如雪一言不发，眼睛缓缓地闭上，终于睡着了。
3.
天亮以后，夏如雪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江奕在夏如雪的床边打了一个地铺，一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自己的手机吵醒了，为了不吵醒夏如雪，他急忙挂了电话，轻轻地走出卧室。
电话是方科打来的，他给方科回过去电话，方科告诉他，30万元已经打到他的银行卡里，上午可以去医院交手术费了。江奕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至于昨天他们谈论过的话题，发生过的争执，现在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
和方科通过电话，江奕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上午的7点钟，他走回卧室，看到夏如雪还在熟睡，走到近前，听到夏如雪发出均匀的呼吸，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清楚地意识到，昨天晚上在夏如雪身上出现的那种状况，以后会更加频繁地出现，看来，他真的要抓紧时间了。
趁着彦歆在深圳，趁着两个人把离婚的话挑明了，趁着离春节还有一段宽裕的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自以为很公平，至少，对彦歆很公平，那就是，自己选择净身出户，将所有的财产都给彦歆，如果彦歆坚持要抚养彤彤，那也不是不可以。
专门负责照顾夏如雪的保姆在早上8点钟会准时过来，照顾夏如雪一天的饮食起居，江奕为了不耽误女儿手术的事情，为了让夏如雪更好地休息，他写了一张字条，留在夏如雪的床头柜上，上面只写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离开家以后，他又给保姆打了一个电话，让保姆尽量早一点过来，晚上等他回来以后再走，最后特别叮嘱保姆，如果夏如雪有什么异常，立刻通知他和120。
和保姆通完电话，他正要准备去医院，在地下停车场，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他的车，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照顾彤彤的护工打来的。
护工在电话里语气慌张地说道：“江先生，不知道怎么了，彤彤今天早上突然开始哭闹，医生要做手术前的检查，现在根本做不了，我和几个护士怎么也劝不住，您快过来吧！”
江奕皱着眉，对护工恼怒地喊道：“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你和她说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昨天您走以后，她除了不说话，其余的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是，今天早上醒来之后，就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喊......”
“喊什么？”
“......喊妈妈。”
“这......好吧，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去往医院的路异常的拥堵，而且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红灯，这让江奕感到更加的烦躁和愤怒。
当江奕来到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医生和护士站在病床前面，对病床上泣不成声的彤彤束手无策。当他们看见江奕进来，昨天的那个年轻医生首先走到江奕的面前，表情严肃地抱怨道：“江先生，作为患者的父亲，你因该陪在她的身边，而不是让患者在这里大哭大闹，整个住院部的患者和家属现在是怨声载道，这还是其次，你女儿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无法手术。”
“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
“疏忽？你这叫不负责任！好了，赶紧劝劝她吧，9点钟的手术必须要做，因为，我们请来的外国专家今天下午就要返回德国。”
“我知道，我会好好劝她的，你们放心吧。”
当彤彤看见江奕，没过多久，哭声就止住了，不过还是一直抽泣着，嘴里重复着两个字，那就是：妈妈。江奕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告诉她不要哭，妈妈很快就能回来，但是，他越是这样对女儿讲，女儿抽泣得越厉害。
到上午的9点钟，德国专家亲自看过彤彤的状态之后，便宣布手术不能如期进行，只有等患者情绪稳定，手术才能继续。晚几日手术并无大碍，只是德国专家今天就要离开，再进行手术，只能另请他人。
江奕的计划又被打乱了。
4.
在连续经过了几个通宵达旦的忙碌之后，江奕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决定，摒弃自己其他的各种的可能和设想，所有的犹豫和迟疑都不能再影响他现在的决定。他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切都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而且必须是立刻解决。那就是，赶紧离婚，最好就在今天。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夏如雪临死前的愿望，而且关乎女儿彤彤的健康。对于他和彦歆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想到这儿，江奕居然感到了一丝兴奋，在医院的走廊里，他有些迫不急待地给彦歆打了一个电话，在彦歆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问话，江奕首先说道：“我是江奕。”
电话那头一时间沉默无语，又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彦歆嘶哑消沉的声音：“江奕？你......”
江奕微闭着双眼，静候彦歆对他的辱骂和指责，但是，彦歆只说了一个‘你’之后，便又悄无声息了。
“我知道你恨我，你若是想骂我，那么......请开始吧！”
但是，他听见了电话里，彦歆用带着呜咽的声音突然哀求着：“江奕，我求求你了，让我和彤彤在一起吧，我回来这个家已经两天了，现在这个家啊！太冷清了，我太想她了。呜呜呜.....”
江奕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故意提高声线说道：“我想说......”江奕本来是想说‘我们今天就去离婚’这样的话，但是，当他听到彦歆的哭声，便知道，这几天，彦歆过得也不好，于是，他改口说道“我想说的，就是......今天我就带你去看彤彤。”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可是......”
“可是什么？不要再说什么可是了，你一定要让我见我的女儿，我没有去请律师，也没有去法院起诉你，我想好了，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和夏如雪的事......我也不过问。”
“那么......今天.....哦不，明天，我们把手续办了吧！”
“可以，但是，我请求你，让我今天就见到彤彤吧！我请求你！”
“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在家等着，我去接你！”
江奕将彦歆从深南路带到了特区医院，当他看到彦歆和女儿相见时抱头痛哭的情形，他心中不是滋味儿，只好一言不发地倒退着走出病房，站在门口看着，其实，他早已料到，一家三口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就发生在今天。
“也许明天，当我和彦歆离婚之后，一切自会迎刃而解的吧！”看着她们母女二人，江奕异想天开地默默地盘算着。
